馒头三两口就吃完了。安比斯喝光面汤，意犹未尽地砸吧嘴，边看小果冻细细索索吃东西，边拆开沉甸甸的大塑料袋，摸出几袋子各式各样的珠子和线。
显示屏发出吱吱呀呀的杂音，安比斯用力敲了几下外壳，雪花屏终于不情不愿地显出画面来。
虽然它经常罢工，但好在万能的敲头术总是管用。安比斯打开视频，照着视频开始编手工品，编完这一批手链，就去编下一批项链。
四根绳编在一起，要串三个大珠，六个小珠，五个小摆件，一个大摆件，统共打十二个结。做一串，熟手一分钟就行，安比斯需要两分半。
这一串他能赚三毛钱，0.3ddl。
他一天直播给小学生上三次网课，六小时。然后做十小时的手工品。每批要做的手工不一样，有时赚的多，有时赚的少。基本刚好够维持生活。努力点的话，也能攒下点钱来。
每天多做一两个小时，就能挣出饼饼的口粮了。
冷风呜呜地刮，屋顶的风向标被吹得哗啦啦地转。屋顶的瓦片兴许缺了一块，不知道打哪儿传来漏风的声音，像幽灵缠在屋顶，哭嚎个不停。
左边房间的女人哼着古典韵味的情歌，右边的年轻男人在跟女朋友吵架。更右边的地方传来拍墙和斥骂声。
喧闹中，昏黄灯泡安然垂下。暖色灯光影影绰绰地抚摸着短绒床单，齐整的书堆，高低有序的衣袍，少年浅金色的发顶，和白墙上弓着腰的人影。
安比斯时不时停下来，往手里哈口气，搓搓掌心。或者伸进腿上盖着的毛毯下煨一煨。
月色越晚，夜越凉。
安比斯起身给自己灌了热水袋，揣在怀里。就这会儿功夫，他转头时，饼饼已经把手伸进了珠子堆里，蠢蠢欲动。
安比斯毫不意外！他捡来的饼饼就是这么见缝插针的小家伙，对各种事情都有无穷的兴趣。想玩珠子都是小事，它还想玩抹布，碗筷，显示屏呢。要不是安比斯回来得快，它恨不得钻进屏幕里去。
被拎起来后还会缩着爪爪，一副知道自己做错了事的可怜模样，捂着脸，拍着耳鳍，等他心软，但下次才不会改……就像现在这样。
安比斯心软了。
“下不为例。”成熟的大人努力维持自己的权威。但狡猾的小家伙已经听出了他的虚张声势——章鱼实在太聪明了——水一样从他并没有用力的手指间流淌出来，流过他的手背，手腕，手臂。
“嘿、哎呀……哎呀……”安比斯被它吸住了肩颈，腕足挠得他有点痒。他轻轻叫唤着小章鱼的名字，半推半就地陪它玩了一会儿，装作没办法、你赢了的样子，讨小果冻欢心。这样，小家伙就会凑到他脸边，给他一个Q弹的贴贴，也不知是哪儿学来的动作，搞得安比斯美滋滋的。
“好啦，好啦……要工作咯，再不工作，饼饼要吃不上饭了……”
安比斯温声哄着，轻手轻脚地坐回床头，把材料放回大腿上。饼饼就知道他要干正事了，有些不舍地爬下来，最后一只离开他手指的腕足，吸盘依依不舍地吸附着他，轻得像蒲公英的绒羽亲吻风声。
饼饼打量他一会儿，认定了这只两足动物也特别想亲近它。它超自信地蹭过来，挨着他大腿边，腕足就搭在他腿上。
安比斯作势要拎开它的腕足，它也不怕。
他不禁想，什么环境才能孕育出这么可爱、这么通人性的小家伙？
“我有时候觉得你简直能听懂我说话。”安比斯不禁说，说完，他自己先笑叹一声，“……怎么会呢。唉，小章鱼。聪明的小章鱼。你怎么知道我拒绝不了你？”
——因为我真的听得懂啊。
饼饼歪着脑袋想，认真地把滚落的珠子推回安比斯的袋子里。
这是小章鱼醒来的第七天。
斑斓的鱼群笼罩天幕，如同流星雨般扑面而来。携裹着他，席卷着他，他伸出腕足，鱼群们便来亲吻他的指尖。
他迎上一个巨大的身影。
海水倒灌。失去肢体的连绵阵痛。深渊，鲨鱼，旋涡，暴风雨。
一片洁净无暇的沙滩，他的腕足拖着他前行。
老实说，过去的事，他都记不清楚了，只有模模糊糊的印象。大海里的凶险不仅留下了难以愈合的创伤，还似乎给他的大脑带来过一点儿超负荷的刺激。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被冲上沙滩，也不知道为什么能听懂人类说话。
脑海中的清晰画面，从一片阳光开始。
双足生物浅金色的短发像滤过百米水层，剔透地笼下来的阳光。海里的光倒映着水波、浪花和泡沫。抱住他的光，只映出他孱弱的身体。
世界浑然陌生。举目四望，没有水，没有鱼，没有珊瑚和海草，没有隐匿和狩猎。只有用两条腿走路的生物，昼夜难息的嘈杂，永远不会停止的冷风。空气干燥得令他浑身发疼。
他被吓得四处逃窜，拖着断腕躲在阴暗、狭窄，也许安全，也许暗藏危机的各个角落和器皿里，躲避任何可能落到他身上的视线。然后从黑暗中搜寻能吃的东西——他捉住了一只自投罗网的小东西。毛茸茸的，四脚着地，有条细长尾巴。它也没见过他，好奇地凑过来，就被海洋猎食者毫不客气地当做了正餐。
可它居然会叫！和那些双足生物一样，猝不及防地发出了奇怪的声波。他就这样暴露在循声而来的‘光’的面前。
“总算找到你了，小家伙，等等、等等，我没有恶意……不不，不要吃老鼠，可能会有细菌，不、别跑，嘘，嘘……”‘光’连连后退，退至了安全距离，声音越发放轻，“不，我不会伤害你……我只是想帮帮你……”
这些话，小章鱼一个字也不信。他对‘光’手里的食物更感兴趣，却也更为堤防。他抓住机会狼吞虎咽，不怎么新鲜的死虾也成了美味佳肴。
可‘光’偶尔瞄过来的垂涎眼神，吞咽的动作，让他忽然意识到——这个人类，也处于饥饿中。
小章鱼顿住了。
安比斯笑着问：“好吃吗？”
分外期待的样子。
当时的安比斯小心地呵护着小章鱼的警惕，生怕自己又吓跑了它。
他拼命回忆《一百个技巧教你如何赢得小动物的欢心》，但关键时刻半个字都想不起来，只能苦哈哈地蹲在离角落远远的地方听小章鱼进食的声音。
大概善有善报确有道理。
懊恼的安比斯抬头，看见一汪脏兮兮的乳白色的奶球，向自己游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