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的天子，历史上著名的昏君，大明灭亡的奠基人，执掌大明四十八年的万历皇帝，就端坐在那张宽大的御座之上。
那是一张典型的国字脸，虽已年近花甲，但保养的比较好，脸上并没有多少皱纹，白净的脸上却没有多少血色，显然身体很虚，纵情酒色，又缺乏锻炼，下颌上只有几缕略略发灰的胡须，眼睛已经塌陷在眼窝之中，脸上有些虚胖，身体也很宽大，约莫着有一百七八十斤的样子，努力地正襟危坐，脸上满是威严，眼睛死死地盯着跪在殿内的张子云。
这就是万历皇帝，一个数十年没有上朝，一个和文官斗了一辈子的皇帝，他就那样，端坐在御座之上，保持着身为皇帝的尊严，除此之外，便是脸上那满脸疲惫以及已经完全走形的身体。
暮气沉沉的皇帝，正是这暮气沉沉的帝国的缩影。
“朕做了这么些年的皇帝，敢这么看朕的你还是第一个。”
张子云立刻意识到他自己看的太直接了，他在表情之中流露出的忧心暴露了他内心中的想法，忧心这个国家，在这样的皇帝的统治之下，帝国如何获得新生，而对于阅人无数的万历皇帝来说，张子云脸上的表情实在是太好猜了。
张子云赶紧低下头，不敢说话。
“朕不会怪罪你的，”万历停了一下，缓缓地道：“这天下是什么样子，朕不是瞎子，朝廷里的那些人是什么样子，朕更是比谁都清楚，你要把所有的问题都怪罪在朕的身上，朕也不会说你，毕竟这天下，姓朱。”
“陛下圣明！”
万历听了他这么一句，却冷笑了一声，他用手扶着御座上的扶手，缓缓站了起来，接着慢慢地，一瘸一拐地走到了台陛之前，他走得很是费力，旁边的小太监刚想上去扶他，却被他用一种极为粗暴的方式推开了，其他的太监也不敢动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皇帝。
这位皇帝就如同史料记载和后来考古所证明的，患有严重的腿疾，造成了行动障碍，身为皇帝，却是个瘸子，任谁都不好受。
“陛下圣明，这话打小的时候朕就听了不下千次万次了，那些嘴里说这些话的，可有哪个真心觉得朕圣明，若是觉得朕圣明，张居正那厮会把朕当做小孩子？若是觉得朕圣明，朕想立福王为太子，群臣为什么会反对？依着朕看，这满朝廷的官员，纷纷扰扰，从张居正，再到如今的方从哲，都只是觉得朕聪明，可绝不会认为朕圣明，朕做了四十多年的皇帝，圣明二字朕当不起，不要说太祖，太宗皇帝，就算是世宗、穆宗皇帝朕怕也是比不上，这一点，桢儿和朕说过，朕也和桢儿说过。”
张子云默然不语，他只是站在殿下，垂手静立，听着万历皇帝发牢骚，这位皇帝的这一辈子，大概是太过纠结了。
万历看着一直不说话的张子云，又看了一旁的小太监，那太监会意，赶紧从一旁搬了一把小圆凳，万历便坐在凳子上，将衣角摆好，又恢复了正襟危坐的样子。
“你在辽东的事情，严玉的那份密奏朕看过了，谁有功谁有过，朕心里是清楚的，其他的事情朕也不多说了，朕已经和方中堂商议过了，升你为登州总兵官，你回山东去吧。”
张子云一时有点没有反应过来，他的脸上满是错愕。
万历看着眼前的这个年轻人，悠然道：“你的事情，朕多少是知道些，朕已经下了诏，让冯君晨任登莱巡抚，署理山东布政使，让严玉去中都做留守太监，陪着福安郡王去南京。”
张子云更是惊愕，他顾不得什么礼数，抬头看着万历皇帝，皇帝则一脸安之若素地坐在那里，也看着张子云，翻手之间，就把整个山东和南直隶都放进了张子云他们一群人的手里，这换了谁都不合常理。
“陛下，臣不过是一个微末小臣，当不起如此大任。”张子云虽然对于这个任命满心欢喜，但是他依然担心这其中有什么陷阱。
万历皇帝却出奇的平静，似乎是料到了张子云会这么说，他看着张子云，淡淡道：“前些日子，桢儿来见过朕，他这次从外面回来，整个人都变了，他给朕演示那套四十七式火枪的样子，朕很少看见过，充满生气，意气风发，就像是朕年轻的时候，那个时候朕还想着像张居正那本帝鉴里所说的，当一个万古流芳的明君，像太祖太宗皇帝一样，开疆拓土，纵横四海，成为为后人交口称颂的皇帝，只可惜，偏偏就是张居正告诉朕，皇帝不能瞎干，这个不可以，那个不可以，还事事，处处都要受他的限制，后来朕才明白，他打从一开始就是要把朕当做小孩子。”
张子云叹了口气，看来张居正还是太着急了，结果欲速则不达，他双拳一抱，道：“皇上，恕臣的妄言，张居正犯上僭越固然可恶，但他可是一心想要皇上成为天下都交口称赞的明君，皇上这么些年与朝廷里的官员们打交道，张居正当年所面临的压力皇上还不知道吗？”
万历恶狠狠地瞪了张子云一眼，喝道：“你一个破落的军户又懂他了，他一直把朕当小孩子看，以为朕不懂吗？他就是想乾刚独断，把朕当做一个戏台上的傀儡！”
皇帝异常激动，差点直接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显然对于张居正，他郁结了太多的怒火，这些怒火并不是来源于治国的国策而更多的是个人的情感隔阂，从这一点上说，万历并非是个合格的皇帝，因为控制情绪是皇帝的必修课，过分的情绪化往往会影响判断，这一点，张子云和万历倒是很像。
张子云不在说话，他知道若是继续围绕张居正展开，万历说不定脑子一热就把他拖出去杖毙了。
万历看了张子云一眼，怒火渐渐平息，悠然道：“桢儿很聪明，朕是知道的，朕的这些个儿孙里，只有他最像先皇，日后如果说还能做出点事情来的，非他莫属。这种话，朕是不能和外人说的，就算是方从哲，朕都不能说，如果让他继续留在京师，留在朝廷里，早晚会生出事情来，朕不想他变成福王，所以才让他去南京，去登州，朕的意思，你明白吗？”
这种事情怎么可能不明白，这种套路无数帝王都用过，张子云只是不明白万历皇帝怎么会选中了他。
“朕能做的已经做了，朕和朝廷里的文官们斗了几十年了，朕也累了，身后的事情朕也得考虑考虑了，朕给了桢儿二十万两，也算是朕给他的最后一个礼物吧。”
二十万两！
“你们这几个人在山东和南直隶给朕好好地看着郡王，别让他像福王那样，最后什么都不是，朕希望你能记住，你能有今天，都是郡王的原因！”
万历皇帝看着张子云，完全不避讳他内心的想法，这倒是让张子云有些疑惑，这样做无疑是在人为的制造威胁大明的军阀。
“皇上，臣在山东，朝廷里的人就已经有人怀疑臣要做第二个李成梁了！”
万历一听这话，立刻明白张子云的意思，他用一种极为奇怪的眼神看着张子云，似乎是不太明白哪有这样自己攻击自己的人。
“你是想问朕为什么会这么做？”万历看着张子云，笑着道：“朕倒是希望你能成为李成梁，你以为李成梁能嚣张如此，仅仅是凭着他在辽东和蒙古的战功，没有朕的支持，他早就被文官的吐沫淹死了。”
张子云立刻明白，万历皇帝是希望他不但能在未来帮衬着福安郡王，同时也是希望他能够如李成梁一样，成为他对抗文官集团的帮手，他是让张子云同李成梁一样，站到文官与皇帝交战的前线，用他自己帮助分担万历的压力，所以万历才会给他权力。
“可惜的是，就算是李成梁，最后也不过是回到京师当了个安乐公，”万历的语气之中，多少有些不甘，“若是李如松还在……”
那个年轻气盛，全不把文官放在眼里的抗倭名将是多么让万历皇帝挂念，那个不可一世，骄狂无匹的年轻将领又是让他多么羡慕，若是他在，皇帝哪还有这么多忧心的事情，这个自幼出身勋贵的武将正是建立一个武勋贵族对抗文官集团最好的人选。
张子云看着万历，这位皇帝，将他这辈子全部的精力和时间都花在了如何挣钱和如何与文官斗争上了，耗尽了他的精神气血，耗尽了他的耐性与情感，从黑发到白发，为了战胜文官，甚至不惜完全不按套路出牌，来扶植连他自己都搞不清楚的人身上。
这根本不是制定计划，完全是在赌博，而赌注就是张子云。
“陛下明鉴，”张子云拱手行礼，“臣会谨记陛下今天的话，臣只有一句，臣不会轻易认输。”1618：燎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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