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佛子貌，心已入魔道。贪嗔何所了，应向缘法讨。”
她……她……
她是怎么看出了他的伪装？
就算她认为他并不如他表现出来的那样出尘无垢，她又怎么知道，他的内心是什么样的！
无花万万不曾料到，一个十六岁的闺阁少女，竟然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将他看得这么透彻清楚。
他开始不由自主地，无法自控地仔细回忆起他在黛玉面前表现过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个表情。可是不管怎么想，他也想不到丝毫的破绽。
他精准地计算过每一个细节，他可以十成十地确定，黛玉只在他需要被她看见的时候，才看到了他精心准备的每一个表情和每一个动作。
他的表情，他的举止，他的相貌，他的风度都是完美的！他是这个世间所有世俗人能够幻想的僧人的极致！
没有人能识破他，没有人能看穿他！就算是名满天下的楚留香，也还是被他耍得团团转，直到最后一刻才勉强认清他的真面目。
那个“荆无命”武功高强，面对他时有高手的直觉，能识破他的表里不一、别有玄机，还算是情理之中。可这个少女，这个才十几岁，不久之前还在沉迷糖人儿这种无聊小玩意的无知少女，怎么可能如此轻易地便看穿了他！
就算是那个对他极有警惕之心的“荆无命”，怕也不曾将他看得这么透！更不必说是指点他清净解脱了！
为什么她能知道，为什么她能知道……
这个问题如魔影般，在无花的脑海中疯狂闪动。
无花感觉自己的整个世界都被撼动了，都快要被颠覆了！
他抓过那张纸，瞪着黛玉所写的字，感觉那些字几乎要变成了难解的天书！在他的脑海，在他的耳畔，在他的心里，肆无忌惮地穿行，放肆地嘲笑。
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难道是他的诗？是他的词？还是他的字？
无花冲进八角亭，抓过石桌上的所有纸张，将没用的空白纸张一把甩进了潭水中，仔仔细细地看着写有自己诗词的那几张纸。
偈语妙悟出众。山水诗清丽动人，超然脱俗。再其后的一诗一词，虽是仿体，却比原作更加出众！字体端正达雅，优美灵秀，没有任何错处。那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到底是哪里！
是哪里！
若不是李寻欢和黛玉还在附近，无花几乎要无法自控，几乎要立即地疯狂咆哮出来，并爆出内力将这座八角亭炸掉！
“可惜佛子貌，心已入魔道。贪嗔何所了，应向缘法讨。”
“贪嗔何所了，应向缘法讨……”
“应向缘法讨……”
无花死死地盯着黛玉所写的四句话，不住地喃喃。他盯着最后一句话的目光，几乎要将那句话所写的位置烧出一个洞来。
缘法，缘法。他是僧人，这写给他的话里的缘法自然指的是佛家所讲的缘法之意。
有缘得遇指引者而入法门，是谓有缘法。
他七岁拜入南少林天峰大师门下，日日闻听高僧阐述佛理，遍览寺中典藏的佛家典籍。任何一种佛家经典，他都能倒背如流。自小到大，他与佛门内外之人辩论佛法禅机千余次，从无败绩。
这无知少女何其狂妄，竟敢指他连佛家法门都尚未进入！告诫他如想化解贪嗔，要到他早已烂熟于心的佛法中去寻求！
如此浅显微末的道理，难道他会不知道？难道还需要她来告诉他！
无花愤怒之下，双掌运起内力，一把将黛玉所写字的纸揉碎。
灌透了内力的薄薄纸张已然经不起一点力度，瞬间化作无数细小的碎片，纷纷扬扬，仿佛飘了一场雪花般，落满了八角亭内外。
无花气喘吁吁地看着落在亭中，飘在潭水上的细小纸碎。仿佛宣泄了心头的一口恶气。可是不知为何，他的脑海里、耳畔边，却开始反反复复回响起黛玉最后的那两句话。
同时，他回想起来的还有落选南少林寺住持的那一日。
那日阳光清朗，空气正好，他一袭洁白僧衣，出尘翩然。和一无所长，相貌平庸，处处都比不上他的无相一起在达摩堂等候新任住持人选的结果。
在宣布他落选的消息时，寺中的所有人，包括那个成了住持的无相，都对他投来了惊讶、惋惜的目光。
他却没有任何特别的情绪流露出来。他依然保持着淡定优雅的笑容，翩然平和的举止。
他双手合十，躬身执礼，法相庄严，气度从容。就像真正的佛子那样，对这个结果，不悲不喜，也无惊无怨。
虽然在他心里，他早已经扭曲狰狞，疯狂如癫，可是没有人能看出他的异常。没有任何人能窥破他的内心，到底是何所思所想！
无花默然喘息片刻，又想起了败走中原之前，最后一次给师父煮茶的情形。
小院、茶香、奇毒、落花。师父听楚留香说了那么多话，看着他的目光，品茶的举止，却全无异样。
在那接近最后的时刻，他的师父到底懂他没有？到底是否看清了他的真面目？
无花忽然感觉到一阵心悸。他忽然发现何止是他的师父不懂他，他其实也并不懂他的师父。
那么过去，他的师父为何不选他做住持，是如他曾经以为的没有眼光吗？还是因为别的什么原因？
若是他的师父当年选了他做南少林的住持，那么后面，岂非可能不会有那么多的腥风血雨……
无花又想起了前世的许多事，许多执念，许多谜团，许多时至今日依然化解不去的苦闷、痛苦。
他忽然很想再见见他的师父天峰大师，很想和他深谈一次。
无花看着潭中随着深沉的水波荡来荡去，飘飘晃晃的纸屑，用力地偏开了视线，紧紧地握住了拳头。?
他想起那么多往事，他想去见见他的师父，都一定是因为他自己想要想起来，想要去见师父的缘故！绝对与那个少女、与那四句话没有任何关系！
无花明知黛玉在哪个方向，握起拳头之后，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想要看向黛玉所在的方向，却终是狠狠地压制住了自己的这个想法。
他运起轻功，与他往日的优雅从容相比，几乎是有些狼狈地逃离了八角亭和热闹的街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