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语气还很低沉，然而言辞已恢复了往日的幽默。
李寻欢暂且放下心来，站起来，对他道：“这也许比直接杀死他还让他难受。逝者已矣，你对令师尊的情谊，已足以告慰令师尊的在天之灵了。还是不要太过自苦，你还有大好的未来需要着眼。”
韦小宝极其自嘲地笑了一下：“我哪有什么大好的未来。我只是一个会赚钱的垃圾。”
他收回了盯着沉沉天空的目光，道：“好在这辈子我已经学会了不给自己找麻烦。现在我只有一个女儿需要我操心。我唯一希望的就是不要把她给养歪了。”
他说着，想起什么，转身对李寻欢道：“哦对了李大哥，我把她送到林姑娘那里上学堂了，已经拜了林姑娘做先生。我是一点儿也不会教孩子，跟着我学，肯定完蛋。跟着林姑娘，哪怕能学到林姑娘一分的样子，我也就能烧高香，放鞭炮了！”
李寻欢听韦小宝的语气，感觉韦小宝对自身充满了厌弃，而且并非是客套自谦的那一种。这种厌弃，甚至还包括了对他自身优点的厌弃。
这实在是很不寻常。韦小宝一直对自己的出身很在意。一般在某些方面将自己看得很低的人，都会在自己优势的一面里额外找补回来。可韦小宝却不是这样，连很会赚钱这一点，都被他带着厌恶看待。
他忽然有种感觉，韦小宝好像不是一个比他年轻的人，反而是曾比他活得还老，还饱经沧桑过。所以才会像现在这样。
又或许，韦小宝也是来自于另外的世界，只是比他早了些年到了这里。只是这样的事，韦小宝若不说，李寻欢也是不会问的。
他只笑了笑，对韦小宝道：“林姑娘会是一个很好的先生，你的选择非常正确。我已经见过你的千金了，我是和她一块儿过来的。”
李寻欢去添了些柴火进炉子，又道：“说来这事，我也正想问你。怎么之前从未听你提起过，我都不知你已成亲了。你的千金今年有五六岁了吧？”
“嗯。她快六岁了。”韦小宝的衣服上浸透了酒水，此刻已被冷风吹透。
屋里的炉火旺起来，他的酒劲儿下去很多，心里那股激荡的情绪也减退了很多。他忽然觉得这么折磨自己很蠢，便关上了窗户，走到衣柜旁，取了件衣服出来。
屋内酒香蒸腾。李寻欢找了两个高点的木墩，摆在了火炉旁，又将放酒的木桌子挪了过去。
韦小宝换了衣服，就见李寻欢已经坐在了火炉边，正在向给他留出的位置前的酒杯斟酒。
同样的事，李寻欢做起来就显得风雅得很。他一做，就平平无奇。
如果他能有李寻欢一半的气质风度，他那几个老婆也不至于跑得那么彻底了吧？
韦小宝心里忽然升起了一丝嫉妒，但一对上李寻欢投来的目光，那丝嫉妒又迅速转化为一种倾诉的欲望。
只因他知道，不管他说什么，李寻欢都是会把他当真正的兄弟。不会像他以前的狐朋狗友那样，听他说了什么之后，都只会表面劝慰他，心里却在嘲笑他。
像李寻欢这样能说说真心话的朋友，实在是难得。
韦小宝叹了一声，坐到木墩上，闷了口酒，对李寻欢道：“你知道吗，我从前有七个老婆，各个貌美如花。可是后来，她们全都跑了！”
“最漂亮的那个，真正跟我之前，就总搭着小白脸儿要害我，后来到底又勾搭了一个。可她还算有良心的，只是红杏出墙跟人跑了。我大老婆叫双儿，更有良心，是她生的儿子恨我，要跟我一刀两断，她也只是跟着儿子走了，只拿了我给她的钱。另外那五个，不仅跟人跑了，还骗我的身家，有的还联合奸/夫想搞死我。”
“唉，我的人生失败啊！弄的那么多钱，全他妈成全我那些小兔崽子们，还有他们的便宜爹了！”韦小宝说着，又闷了口酒，羡慕地看着李寻欢道：“我想我要是有大哥你一半儿英俊潇洒，也不至于后来那么惨。好歹能有两个对我死心塌地的……”
李寻欢喝了一口酒，听了后面这话差点呛到。他也是难得听到有同性如此坦承对他外在的羡慕，而且前面那么惨，后面一下拐到这上面，也是够峰回路转的了。不得不感叹一句韦小宝的心宽。
他想起自己的过往，一时也是哭笑不得。
李寻欢叹了一声，道：“每个人有每个人的苦。各自不知罢了。”
他也是现在才明白，韦小宝为什么那么痛恨自己赚钱的本事。一定是赚得越多，就越让韦小宝想起自己过往的伤心事。
对于一个男人来说，没有比自己的老婆孩子被人抢了，自己的钱又给抢了自己老婆孩子的男人花了更痛苦的事了。
人生际遇有时候就是这样的，往往自己最自负的东西，最后却反而可能会成为伤自己最深的利器。
韦小宝并不信地哼了哼，可再想想自己那些过往，又慢慢地感觉释然了。
这些事憋在他心里，就像有座山压在他身上一样难受。可说出来了，又感觉也就是这样吧。
“算了。”韦小宝叹了口气，“我当初得到她们的手段也不怎么光彩，后来的结局也算是我活该。就当我和她们扯平了，不想了！”
他最大的本事，就是想得开，否则早不知道死多少回了！
他长出了一口气，又道：“现在这个女儿，其实是我捡来的。我不会再和任何一个女人在一起了。我算是明白了，没有女人能真正看得上我。”
“就算我费尽心思地把她们搞到我身边来，她们早晚也是会离开我的。那我与其给奸夫□□，小白眼狼们赚钱，不如都留给我闺女！这样等我翘辫子死了的时候，我心里还能觉得痛快些！”
李寻欢开始有些佩服韦小宝了。很少有男人能像韦小宝这样伟大，不仅愿意将非自己血脉的孩子视如己出，竟然还早早地便打算好，要将自己的全副身家都留给对方。
尤其，还是对一个女孩儿如此。很多亲生父母，都难做到这样。
他问韦小宝道：“你不打算收养一个男孩儿吗？”
韦小宝道：“不养。养大都是白眼狼。女儿才是小棉袄！我把钱都留给她，接下来的十年，我就专门给她物色个老实能干的女婿就行了。”
上辈子就建宁给他生了一个女儿，小丫头是他的子女里唯一一个关心他的。可惜也被建宁拐着跟奸夫一起跑了！
韦小宝想起来这事就生气，一口气又闷了两杯酒。
李寻欢举起酒杯，由衷地敬了韦小宝一杯酒，道：“不管过去如何，现在你已是一个伟大的人。”
“哈哈哈哈哈。”韦小宝见李寻欢说得认真，自己笑得不行，举起酒杯，又和李寻欢一起干了一杯，然后摇头道：“大哥你以后可千万别这么说了，我是个烂人，就是还没烂透罢了。你要是想变着法骂我，这句倒还合适。可要是拿这两个字夸我，可要把人笑死了！”
说着，他又大笑起来。
李寻欢看着大笑的韦小宝，却有些心疼韦小宝。
韦小宝自小在妓院里生长，那样的环境下，自然看的都是世间最阴暗的事情，最复杂的关系，最狡诈多变的人。
可韦小宝到现在心里还存着善意，存着自知，存着义气。这已可以说是一个奇迹了。
李寻欢总觉得，一个人是否伟大，不一定要看他做了多么惊天地泣鬼神的大事。如果他能超脱自身的环境，做出对他而言极难做成的善事，好事。那么这样的人，就也可以被称为伟大的人。
从这个角度讲，对于“伟大”这两个字，韦小宝可以算是受之无愧的。
他按了按韦小宝的肩膀，认真地道：“韦兄弟，我的话是认真的。你是一个很不错的人，你不要将自己看得太低了。”
“我相信会有女人能发现你的优点，只要你能真心待人家，不要再用什么不光彩的手段先得到对方，得到对方以后，也善待对方。我相信你终究会遇到一个好女人，好妻子，真心真意地对你好，与你白头偕老。”
从没有人和他说过这样的话。他的师父虽然也教诲过他，可是说的都是很高很远的事。只有李寻欢能和他聊这些心事，还会这样认真地告诉他，他是个很不错的人，他会遇到一个好女人。
若是别人说了这话，韦小宝也不会放在心上。可说这话的人是李寻欢，这话的分量和意义，就又变得不同了。
好像有点沉甸甸的，好像他心里，忽然就多了个方向和目标，还有一点点希望似的。
韦小宝心下有些触动，却又觉得很不适应。这种交流，不同于任何他曾游刃有余的交流。也是到此刻韦小宝才发现，原来他这个人也有不灵光的时候。就比如现在这种真心碰真心的时候。
没办法，他从前实在是太少遇到了。他还是对那种互相虚情假意，逢场作戏的时候，更手到擒来一些。
韦小宝点点头，“嗯”了一声，虽然已将李寻欢的话往心里去了，可是心里热热的感觉，又让他不适应得不说点符合他“烂人”人设的话，就不舒服。
“我想我可能确实蛮伟大的，自从在妓院门口救下我闺女，我都再没踏进那种地方的门儿了。这几年我过得就跟个和尚差不多，我现在要是手里拿个钵，估计立马就能普度众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