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不知为何，这个看起来风雅高尚，出尘无害的和尚，却让他觉得非常危险。
“施主请坐吧。”白衣僧人开口道，细腻低沉的声线，语调清淡，却似藏着蛊惑。
李寻欢依言坐在了白衣僧人对面的蒲团上，越发觉得面前这个白衣僧人不简单。
白衣僧人继续拨弦，但不再以内力相送琴音，就只是寻常地弹奏了起来。
他接连弹了数首曲目，有的沉郁，有的激昂，有的恣意潇洒，有的含蓄内敛。
每一首琴曲，每一个音符，他的弹奏都堪称是妙到巅毫。就算是李寻欢曾见过的最出众的琴师，不论是从弹奏的技巧上，还是弹奏琴曲时的从容风姿上，都难以及得上这位白衣僧人的十分之一。
听这位白衣僧人弹琴，实在是一种人世间至高的享受，是双耳无双的盛宴。
最后一曲弹毕，白衣僧人收拢十指，双手交握于小腹之前，缓缓抬头，微笑着看向李寻欢道：“这些琴曲，施主以为如何？
白衣僧人的笑容，是那样淡泊又那样从容，竟让他又陡增了数分超然之感。让人看着他时，不由自主地便感觉，他应当来自九天之外，绝非俗世凡人。
可李寻欢看着他这般笑容，却越发觉得他如同戴着深不可测的面具，令人难以捉摸。
李寻欢已有去意，但又觉得目前与此僧人尚可一谈，便道：“这些曲目虽弹奏得妙到巅毫，登峰造极，但以在下愚见，皆不如在下初闻时的那一道琴声。”
白衣僧人的笑容，似是停顿了一瞬。但也只有一瞬，快得让人分不出是他的笑容真的停顿过，还是自己的错觉。
白衣僧人至此才真正认真地审视了一下李寻欢。
他在这个世界里的荒僻寺庙弹琴，已有数年了。所有被他的琴声吸引来的人，在评价他的琴声时，无一不是或诚惶诚恐，或竭力突显自己的见识渊博，品味高雅。
似这般对他没有分毫吹捧的答案，他还是头一遭听到，倒也觉得新鲜。
而比新鲜更重要的是，此前从未曾有人这样认为过。
白衣僧人凝视着李寻欢，微微勾了勾唇角，道：“那施主以为贫僧所弹的第一道琴音如何？”
李寻欢回忆了一下那道琴音，认真地道：“我想大师应该很孤独。”
白衣僧人出现了片刻的怔楞。
是他所无法控制的，实实在在的怔楞。虽然也很快，就被他的从容掩盖过了，只是，这一次却是真实地呈现了出来。
连他自己也难以想象这种真实的呈现。
他从未想过，自己会因为别人的一次评价而愣住。他也万万没有想到，李寻欢会做出这样的回答。
没有人能做出这样的回答！
除非……是某个同样重活过一次，素喜踏月留香的公子。
白衣僧人不动声色地打量着李寻欢的面孔，希望能够从李寻欢俊朗无匹的面容上发现一点易容的痕迹，或是破绽。
但他找了很久，也没有找到。
他微微轻叹了一声。在他面前的这张脸，原不是易容能够做到的。若要易容时能够做到，除非是女娲再世，而且，还应该是一个对美的鉴赏力正当巅峰的女娲。
白衣僧人卸去了暗暗运起的内劲，只沉声对李寻欢道：“贫僧慧空，请问施主尊姓台甫？”
白衣僧人的冒昧询问，在李寻欢的眼中，已是等于了对他之前评价的默认。
李寻欢对这位白衣僧人的来历，已有很多推测，但不论是哪一种，都不是太好的推测。
他不想涉足这个世界的武林太深，对于面前这个来历莫测，看似有很多秘密的和尚，并无结交之意，也不想以后有更多关联。
也许这一次的品琴论鉴，到此结束便是最好的时刻了。
李寻欢缓缓地站了起来，对白衣僧人道：“大师若想称呼，可以称在下为‘荆无命’。在下叨扰大师许久，也该告辞了。”
李寻欢说罢，双手微微合十，向僧人礼貌一拜。同时，也不再控制自己的内力气场。纯厚丰沛的内力，龙腾行云般暄腾而出。
白衣僧人感受到李寻欢忽然释放出来的内力气场，方知李寻欢竟是一位罕见的武林高手。连他也没有把握，已经更上层楼的自己，能在内力上胜过此刻的李寻欢。
他不知道，李寻欢还对他留了多少余地。但李寻欢的警告之举，却也让他可以确定了，面前的人并不是那个喜欢踏月留香的公子。
对他知根知底的人，并不会需要警告他。也想不到要用警告他，防备杜绝他可能会做出的纠缠，来故弄玄虚。
白衣僧人此刻虽不知李寻欢到底是谁，却对这位难得的知音忽然产生了兴趣。
也许，他们能够更谈得来也说不定。
白衣僧人道：“难得施主听懂了贫僧的琴音，难道却不愿以真名相告吗？”
李寻欢道：“难道大师没有隐瞒吗？”
李寻欢并不想与白衣僧人再有什么交集，料想白衣僧人定不会透露真实法号或姓名，是以也未向白衣僧人留余地。
说完，他对白衣僧人微微颔首算作告辞，便转身向院外走去。
白衣僧人盯着李寻欢的背影，心中难得有些挣扎，及至李寻欢踏出大门十数步，他才终于下定了决心，一字一顿道：“贫僧，无花。”
李寻欢的脚步似是停顿了一瞬，但就像无花之前停顿的笑容，也只有一瞬。快得让人分不出他的脚步是真的停顿过，还是自己的错觉。
李寻欢已远去了，站在原地的无花却依然在透过角门，不甘地看着李寻欢消失在他视线中的那一个点。
从没有人能拒绝他！
也从没有过谁曾拒绝他！
如果他还是那个江湖闻名，人人皆知的妙僧无花，这个‘荆无命’是否就不会拒绝他了？
在这个世界中，沉寂隐身多年的无花，忽然多了一个新的执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