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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第1/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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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舒远秋一觉醒来,她还能听到哐哧哐哧的风箱声,这让她有些分不清白天和黑夜。此刻,整个幽暗的窑里已经完全充溢起了奇异的、幽幽的香气。她原来是在这种香气睡过去的,看来外在的美丽和直接散发的奇香很容易让一个人在迷幻中失去方向,而不再去做深入地分析和判断。

    此刻,朵儿还坐在灶间拉风箱,她的身体还保持着昨晚那个固定的姿势。她知道朵儿已经拉了整整一天一夜了。舒远秋忘记了昨天夜里自己是怎么睡去的,只记得当时朵儿就坐在灶间像这样拉着风箱,破烂笨重的风箱发出巨大的声响,就像是一位患了哮喘的老太婆,她当时还想,自己再过几年,是不是也和这风箱一样了呢。她原打算是合会儿眼后,是要过去替换会朵儿的,却没想到不由自主就睡着了。这一睡就睡到了天亮。她觉得自己很少这么睡过了,从前一直以为俞飞鹰会在她熟睡的时候突然回来,推开门站在她的炕头前。就像在山里的那些日子,她一觉醒来俞飞鹰就坐在旁边看着她。这些年,她一直睡不实在,她怕自己醒不来,让俞飞鹰等。俞飞鹰随部队离去的背影铭刻在她的脑海里,甚至开始要冲淡碎娃在她脑子里的影子,特别是看到了林中秋之后,她是那么渴望俞飞鹰突然回来。所以她的睡眠里也有了等待的成分。而昨晚,她却疲惫极了,也许是白天的劳作,也许这香气的浸润,她好久没有如此深沉、如此酣然的睡眠了。这些年里,她几乎一直处在半睡半醒之中。俞飞鹰不在了,他永远不会突然站在她的炕边上了。最近以来,她没有了期待,没有了牵挂,只有劳作的累和心灵的伤。而劳作的苦累却能让人极度麻木,从而掩埋掉一个人深深的悲伤。

    说累,那是真的累,每天她在地里领着马春生雇来的人用小刀收刮白色的浆液,收工后从地里回来,手臂、胳膊腕子、甚至半边脖子都僵僵的,一双手像是抽了筋,吃饭时连筷子都握不住。曹子轩说,马春生做什么就让他去做,而且还要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尽力地加入进去,这样才能让马春生更加信任她。她这样做了,但是在她心里面很是替像朵儿这样辛苦劳作的人叫冤。自己呢,是为了一种信仰,就像俞飞鹰,所以没有什么冤不冤的,而这些不知情的可怜人,他们哪里知道,他们精心熬制的这些东西出了风岭塬就会化为灰烬,不复存在。曹子轩说,这样做是他向组织建议的,把成品烟土带出鬼愁关,在交易运输的途中一举拿下,全部销毁,一方面神不知鬼不觉,另一方面主要是为了保全她,让她可以继续留下来完成摸底的任务。

    舒远秋为此深深感激着曹子轩,也决心不辜负她的关爱。所以她全身心地投入到这项看似毫无意义的工作当中。她写了一首诗,时常读给她自己一个人听:辛苦遭逢事未全,悲民悲国不悲身。此身愿为山河碎,一寸丹心共月明。这不,刚才在睡梦里,她还像是感觉自己仍然躬身站在田地里,那些白色的、奶汁一样的浆液顺着她的视线铺天盖地漫流而来,完全将她的全身都淹没了。那些干活的人一边干活一边发着议论,说大烟的香气能醉死人哩这些烟赚的钱一辈子都使唤不完。听到这话,她在心里发出了一声叹息。

    当地里的活完了开始室内的工作时,马春生就在窑道口贴上了一张红纸,上写:“因本店有事,将停止纳客十天,请来客自便”,并用土坯将窑道塞住,还在外面悬上一个雷管,使陌生人望而生畏,不敢逾越半步。舒远秋知道,马春生的做法并不多余。脚骡店客人南来北往,人多嘴杂,万一传扬出去,后果不堪设想。人都说马春生有匪气,她知道对付这号人要以匪治匪,因为有樱桃沟的经历,再加上一段牢狱生活,她觉得自己也不知不觉变得少了些读书人的文雅,而添了些粗鲁气,至少在表面上她和他们融在了一起。她知道像自己这样四处漂泊,既要保护自己,还要出动出击,去应对各种复杂的环境。在具体的环境面前,要么环境扼杀你,一点点改造你自己,要么你拒绝环境,独自远远地逃开。而对于她,只能选择前者,这是没有办法的事,特别是当她由一叶浮萍成为一个有组织的人之后,这就显得更加重要。听说马春生和曹子轩曾有八拜之交,两人还喝过血酒。记得刚刚出狱时,瘦弱不堪的她坐着一辆八个大胶带轮子的马车来到春生脚骡店,马春生听明来意,当即向曹子轩表了态,“大哥的亲戚就是我的亲戚,没说的。”曹子轩说:“她虽然孤苦伶仃,也好歹算一口人,跟你争口饭的事我也不落忍。我不会让你白操心。而且人在这里也不必要闲呆着。人都说你有大生意,不妨让我们给你跑跑腿什么的,生意发了,你吃肉我们有汤喝就行。”马春生听罢哈哈大笑,有福同享,有财大家发,好啊好啊。

    马春生嘴上说得海里海气,却并不把她当回事。舒远秋知道,作为道上的人物,他什么人没见过呢。没有过人之处,他永远不会把你放在眼里,自己充其量只是个到人家门上来的讨饭者而已。正如她预料的一样,马春生根本不可能让她知道他们在做什么,尤其对于那块烟地,对她更是讳莫如深。在她刚来的时候,他们在她面前故意讲一些下流的故事,故意光着脊梁,在她面前蹭来蹭去,还逼着她喝大碗酒,吃半生不熟的羊腿。她没有向曹子轩诉说这一切,残酷的现实磨练了她,褪尽了她作为一个女人的怨妇心态。她在琢磨着如何来靠自己改变这种处境,赢得自己在脚骡店的主动权和话语权。

    终于,机会来了,那是一个火苗跳动的夜晚,马春生照例陪着几个客人喝酒。大窑里飘满了兔肉和山野鸡的香味。席到中途,马春生才感到来的都是几个不速之客,为首的是一个号称“二爷”的马刀脸老头,他借着酒劲十分霸道地表明来意,“我们兄弟四个今个一不是住店,二不是赶路,实话说吧,我们是红帮的人,张大爷派我们来接管脚骡店。”“二爷”话说完,便把手里拿着的一把刀咬在了嘴里。马春生深知江湖险恶,也早有所闻红帮张登荣大爷的威名。他心中虽有怒火却一点不敢发作。于是强装笑脸,端起一大碗酒说:“几位兄长怎么不早说久闻大爷、二爷大名,准备登门拜过码头,只恐在下卑贱,大爷不肯相见。有劳二爷亲自登门,兄弟在这里有礼了。”二爷哈哈笑过,脸上的笑纹突然收敛,一把掀翻了炕桌,说:“少他娘的来这一套我先给你讲一讲本帮的规矩什么叫三刀子六窟窿,什么叫刀刀穿透”二爷说着将那把刀子扔到了炕头上,“自罚吧罚过之后,我带你去见大爷。”这时候,舒远秋、大刘都闻声而来,连哑巴安堂都立在了门口。舒远秋让他们不要轻举妄动,看看再说。马春生僵住了,他知道所谓的“三刀子六窟窿”就是犯规者自刺小腿肚子三刀,要刀刀穿透。他知道自己遇到了死对头,看来此劫难逃,于是心中暗自叫苦。他想,不刺吧,被人耻笑,刺吧,也未必能保住脚骡店,难免落个陪了夫人又折兵的下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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