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刑狱是个好地方。
比起正彻司四面密封不见天日,司刑狱里如果卫津愿意,还能透进一些光。
听说这还是卫津当年亲自让人改的。
据说卫津当时的意思,就是人在黑暗里,一开始可能会惊慌。
再过多一阵时日,可能会恐惧。
可是呆久了,他们可能,就会习惯了。
所谓的麻木了,也就是将所有的惊慌,恐惧,全都扔到角落里。
仿佛这世间,从来便只有黑暗。
但是,如果就在这时候,忽然让他们再见到光明。
却只是让他们感受一刹那。
又在他们还没来得及去完全感受这温暖的时候,再次将他们重新拉拽回黑暗之中。
周而复始。
这才是真正的折磨吧。
而周析呆着的这个牢房,是一个约三丈高的四方暗房。
他在这里的俩月里,卫津也不是没有试过如此对他。
只是周析那时候浑身是血,体无完肤,嘴角也还带着新血的,却是轻蔑地笑了笑。
他对卫津说,卫司寇...你以为,这便叫折磨吗?
看得见的光明与黑暗算得上什么?
我经历过的,那是看不见的黑暗。
那才叫痛彻心扉,锥心刺骨啊...
早年高阳五商之间有着一道不成文得说辞。
和谁打交道,也万万不要和周析跟梁靖打交道。
卫津当时心里也是如说是。
而方才铁门被从外打开的时候,刚好一束暖光从外涌了进来。
周析斜靠在墙角,双手双脚都被铁链绑着,披头散发,身上衣衫破烂,血迹斑驳。
如阴间厉鬼。
他那时候在角落里一直闭着眼,直到听到开门声的时候,那束暖阳一下子落在他身上,他甚至还没睁开眼,便忽然冷笑一声。
“廖太史...”
周析声音沙哑如百岁老人,他说完又忍不住有气无力地咳了两声,才慢慢悠悠地睁开眼。
他浑身都破烂不堪,散落的发丝遮在他面前,只是他抬眸睁眼,将目光幽幽投向廖孝明的时候。
廖孝明无端感到脊背一阵阴风,甚至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周析嘴角阴冷的笑意甚至还掺着血,那双丹凤眼里尽是阴柔,却又凌厉如刀。
廖孝明站在门口处,他的身影借着背后日光在牢房地上拉得颀长,他定定望着周析,不知不觉皱起了眉。
站在廖孝明身边的卫津这时瞧着周析这幅嚣张乖戾的嘴脸,忍不住就要上前抽他一嘴巴。
只是廖孝明却一下将他拦住。
周析看到廖孝明的小动作,又是阴冷不以为然地嗤笑一声,扶着墙壁就想要站起来。
只是那铁链子不过才发出了一点铃铃声,他双腿一下发软,差点便摔倒了在地上。
好不容易才扶着墙站起来,他又忍不住咳了两声。
他幽幽地望着廖孝明,低沉声道:“能劳烦廖太史,替我准备一套干净的衣裳吗?”
“他娘的!你以为你...”一旁的卫津这时再也忍不住,指着周析一边骂着一边便要走上前。
“去吧,毕竟是要入宫上朝,”谁知卫津话没说完,始终目不转睛地盯着周析的廖孝明又是伸手将他拦下,又沉声打断,“给他备一套干净的衣服,再打一盆清水来。”
廖孝明说完,卫津却始终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怒目圆睁地紧盯着周析。
廖孝明便又微侧过脸,说道:“有劳卫司寇。”
卫津一肚子火无奈压回肚子里,瞪了黑暗中嘴角始终带着轻蔑笑意的周析,一拂袖,“哼”了一声,才转身离开。
直到卫津离开,廖孝明才轻叹一声。
他颤颤巍巍地走到周析面前时,又是沉长地叹了一道,才凝视着周析双眼,颤颤地低声说:“瑔廊世代隐居,便是不愿为此乱世而俘虏。先生瑔廊少主,身赋绝世之才,便是从一开始,就不该入世,趟乱世,汝平这趟浑水的...”
“廖太史这句话说出来,可真的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了...”周析却是不以为然地瞥了廖孝明一眼,不屑一顾地嗤笑一声,才沉声回道,“廖太史,这根本不是我愿意入世...”
“而是这个乱世,”
“从一开始,就没放过瑔廊周氏,”
“从来就没有放过我。”
之后周析卸下那身带血的白衣,那些早已跟伤口血迹凝固在一起的衣物料子被他自己强行剥下的时候,本来也叫愈合的伤口又是立刻渗出血来。
很快他身上纵横交错的伤口都开始一点一点不断地重新溢出鲜血。
周析本就肤白,如今在黑暗中借着一点光亮,这些伤口,血迹,是显得更加的诡异瘆人。
甚至连廖孝明都别开了脸,不忍再看。
只是周析本人,却是面不改色地将衣物从自己伤口撕开,然后又拿冷水冲洗掉新出来的血。
直到身上的血垢都洗干净后,他才套上那件干净的白衣。
然后又低头凝望着那盆殷红的水。
还有水里自己的倒影。
周析冷笑了两声,又将自己的头发稍微整理了一下,才向廖孝明走去。
他走到廖孝明身边的时候,廖孝明定了定神,然后神色凝重地在他面前带路。
二人一直从狱中通道往外走的时候,两边牢房里传出的嘶声裂肺的哀嚎此起彼伏地铺垫在他们脚下。
而周析却始终目视前方。
手上脚上铁链子跟着周析的动作,一直发出清脆声响。
周析余光扫过廖孝明脸上神色的时候,他是轻蔑地笑了一声,又咳了两声,才低声道:“廖太史可能不知道,这世间比这皮肉之痛还要痛苦的,比比皆是。”
就例如,此时此刻坐在明英殿那主座上,遥遥望着周析从长阳万丈中走进殿里的梁靖,心里的痛。
门外小厮一声“廖太史到”,殿内除去中间站着的二人神色一直冷静,始终目视前方没有丝毫动作外,两边的群臣是各自骚动。
一些忍不住微微侧身,余光拼命地往后瞟。
一些又不断地鬼鬼祟祟抬眸瞄向梁靖。
而梁靖本人,自从远远望到殿外阳光迷糊中那朦胧的白衣人影时,他的心便是一直狂跳不止。
直到周析的轮廓逐渐清晰,他甚至开始能够看到周析脸上,脖子上的伤痕淤青。
他的心更加是想被刀扎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