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析身上的伤,无非就是那一道箭伤,再加上上面的毒。
伤口倒不是伤在什么要害的地方,毒解了,人便也没什么大碍。
而梁靖身上的伤,无非就是那一道刀伤。
更加是因为当时伤口并未痊愈便长途跋涉,跋山涉水,休息不好,又心带焦虑,所谓病从心生,而又有再后来遇到那群刺客,是从而伤上加伤。
不过倒也并非什么大事儿。
用杜守心的话来说,伤伤痛痛对于这臭小子来说,难道不是家常便饭了吗。
乖乖喝两剂药,再吃上两碗热腾腾的小肉粥。
再恃宠而骄地在周析怀中腻上两天,尽管受着杜守心的白眼,讨得在周析身边过上几日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小日子,那点儿伤那点儿病,也是该好得透彻了。
虽然打完斋不要和尚这句话,说起来多少有些忘恩负义过桥抽板的感觉,的确也不怎么好听。
但是倘若是和尚自己要走,那倒也无妨。
周析向来早醒,醒来之后见梁靖也还熟睡着,也想着由他自然醒。
怎料他刚想着把手从这小崽子怀中抽出来,梁靖忽然便大声嚷嚷道:
“周疯子,你,别,乱,动!”
梁靖中气十足地喊出这句话的时候,杜守心刚从外面经过。
那日等这二位都穿戴整齐来到自己跟前时,杜守心一边重新用那竹簪系好发髻,边说,行了,你们没死,我还有事,先走了。
杜守心说完便真的头也不回就离开了仙寿。
杜守心离开那日,五月廿五。
高阳二十八年,也是快过了一半了。
杜守心离开之后,周析一个人找到了段名生,跟他说,你不必跟着我了。
你放心,子誉在,我没事的。
我不会有事,也不能有事。
你自己也是想跟着杜斋主的,对吧?
当时周析坐在廊檐下的台阶上,手上转着一根茅草。
段名生双手环抱身前,站在周析身边。
段名生没有说话。
周析回头瞟了他一眼,却蓦地轻轻摇头笑了笑。
然后才扶着腰站起来,拍了拍段名生的肩膀,微笑着说:“我也没别的意思,杜斋主虽然懂些功夫拳脚,但都是皮毛,何荻现在是铁了心要下狠手要对付江中八门了,虽然杜斋主将自己除名,但总归是一位女子在外,乱世之中,多少凶险。我和子誉都是有功夫的人,要是真有人下手,就是我一人,也能对付。”
“但斋主不同。”
段名生当时还是没有说话。
周析说完,又笑着拍了拍他肩膀,便往里走去。
那晚段名生给周析留下了一句,“你自己保重,我会尽快回来”。
末了还补了一句,“不要作死”。
段名生话音落下后,梁靖却拽了拽周析袖子,略显不满地说,他刚刚说那话的时候,是不是瞧了我一眼?
段名生之后便离开了仙寿。
他之后是一直跟在杜守心身后,一如既往地抱着那把刀,一如既往地带着那兜帽,一如既往地默不作声。
只是唯一的不同,是他手上,多了一把纸伞。
就是那把,破得不能再破的破纸伞。
二人便是这样向着东南一直走,一直走。
偶然在路上遇到一些背井离乡的流民,杜守心尽管是摆着一副生人勿近的黑脸,却还是尽心尽力地医治。
再后来,二人便走到徐覃交界处的最东面的逢鸿。
那里有一座山,说矮不矮,说高也不高,就那样横在两国中间,隔了两重山水。
那日杜守心在山下的时候就捎了两壶当地人自己酿制的米酒。
走到山顶一处悬崖边上的时候,刚好夕阳西下。
杜守心坐在悬崖边上,眯着眼望着对面红日,缓缓说,她的师父,应该就是在这里跳下去的。
那日万里无云,山崖刚好朝西,远远望去,能够看到那今日最后一缕金碧辉煌缓缓慢慢地从对面山头落下。
就剩下四面八方的金光灿灿。
杜守心将其中一壶酒递给了段名生,段名生也接了过去,却还是一直站在她身边,没有坐下,没有说话。
甚至连一句谢谢也没有。
杜守心也不在意,自己先喝了两口酒,回头轻蔑地瞥了他一眼,又冷笑一声,说道:“当年我师父救你那会儿,你不还挺恼火的吗?断了你断半掌一世英名,那时候你还粗言秽语地骂了一通,怎么?跟着周析那小子这么些年,良心发现了?”
段名生也喝了一口酒,才沉声说:“我当年愿不愿意都好,杜哑还是救了我一命,这便是恩,得人恩果千年记,不能忘。”
“有时候还真觉着你们这些江湖人矫情,戏本折子,人口相传,就是你们自己说起来,谁谁不是潇潇洒洒,一壶酒一把剑,走过尘世不带风尘,其实你们心里头,才是那最记着事儿的,”杜守心说着,又冷笑一声,刚好一阵风吹过,吹开了她脸侧的碎发,她也没有理会,眨了眨眼,又继续说道,
“都说庙堂里只有尔虞我诈,生来死去,都搅在那权术利害,是看不惯的了,但现在想想,其实倒也好,起码庙堂里头,每一份情,都明码实价的,到最后就算只落得你死我活,竟也还能算清,倒是你们江湖人...”
杜守心说到这里,又嗤之以鼻地闷笑一声。
“也怪不得我师父说,你们江湖人,讲的是义,庙堂里头,算到底了,也只有忠。也就只有你们江湖人,才救的了庙堂的鬼。”
“那你呢?”段名生忽然问,“你自己,算是江湖的人,还是庙堂的鬼?”
杜守心没有立刻回话。
直到对面那轮红日逐渐落下,只剩下一圈红晕,她才忽然站起来。
往后退开两步,将自己手中酒壶里剩下的酒哗啦啦地倒在自己脚边。
然后将那空酒壶使劲向外扔去。
之后远远遥望着那轮红日许久,才断然回头,对着段名生不屑地笑了声,说道:“江湖也好,庙堂也罢,是人也好,鬼也不过如此,做自己该做的事,对得起天地良心,在何处,为何物,又如何?”
“不过说到这里,我也算是这世间还活着,为数不多见过你断半掌真容的人吧?”
段名生怔了怔。
杜守心一直不可一世地笑着看着他,看了两眼,摇了摇头,笑叹道:
“世间之事,一是荒唐,二是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