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析从杞瘟山回来的时候,天已经全黑，今日本是多云，到了晚间又是月笼愁云后,轻雪落半间。
周析骑在马上一路往城里回去的时候，他心中只剩震惊。
自从那半山悬崖边上的残亭离开后，他久久不能回过神来。
他这一路,脑海中是将他自当日在缅渠收到梁尧送来的求贤信开始的一幕又一幕不断重演。
从他在江郊十里长亭被骆钊接去,然后那日在千秋府和梁尧相见，到之后阴山馆一鸣惊人,会盟宴城楼跳下,再到后来梁靖在傀祭台上向北沥血,再之后淮江沿线之事,凌沛鸿策营叛变,梁靖意图谋反。
周析是到方才一刹那，才知道,原来自己从一开始，就并非那个在岸上笑看风云的执杆垂钓者。
梁靖,是那条在深渊里力争上游，拼了全命逆流而上的小龙。
而自己,从一开始，便只是一条在深渊里游戏，却以为自己掌控了全局的孤零零的游鱼。
直到他回到长春府时,平日他都会从后门进去，但是今日他却没有意一丝犹豫，便直接在前门从马上跳下。
八月刚好从门前路过看到,也有一丝意外,却没有多想,立刻迎上前替周析将马牵走。
周析入府走到廊下的时候，刚好看到秋书端着药往他这边走来，周析接过药，便让秋书先下去。
他轻手轻脚进到梁靖屋里时，屋里只剩下里间角落里一盏烛灯明明灭灭地照着路。
周析来到床边，先瞧了梁靖两眼，见他睡得安好，不忍叫醒他，便想着转身先将药放到一边。
谁知他刚转过身，身后便传来梁靖沙哑的声音：“梁裕死了。”
周析意外，但也没有立刻回头去看他，眸上划过一道冷光，定定地看着前方。
梁靖又慢慢地说：“杞瘟山，半山悬崖边上那破亭子。”
周析这时才回头看向梁靖，只见梁靖还是平躺在床上，双眼都没有睁开。
“梁裕叛国，谋逆，与他国势力勾结，挑起两国纷争，陷害父王最宠爱的儿子，任何一桩，都是将他往板上钉去，任何一条，都能够让他身败名裂，甚至性命不保，”梁靖有条不紊地慢慢说着，
“梁裕消息灵通，在我被放出来之前，他肯定就已经收拾好包袱要逃了。逃去哪儿？他还能去哪儿？只能到宣国，希望能够得到张仪夫人母家的收留，所以他一定会向西行，经杞瘟，再南下...咳咳...”
周析一直冷淡地看着梁靖，直到梁靖咳了两声，他才回神，端着药走到床边，梁靖这时也已经睁开眼。
周析伸手在梁靖额头探了探，又碰了碰自己额头，却没有说话。
梁靖有些无奈地看向周析，才让周析把脸靠近他一些。
然后自己伸手探了探周析额头，又摸了摸自己的，才嫌弃地对周析说：“我稍微退了点烧了。”
周析有些难为情，却也只能点点头，但边扶着梁靖坐起时，还是讪讪地说：“嗯...我...不太懂这些...”
“我看出来了。”梁靖一脸无奈地瞥了他一眼，咬着牙忍着身上疼痛撑着坐起，靠到周析怀中。
梁靖瞧着周析将药拿起递到他面前，便看着自己，没有任何动作。
且不说戏折子上的戏码，都是枕边人生病，另一位一勺一勺地将药喂到嘴里，便是小时候自己病了，迎安公主也会这么干。
眼神也要比现在自己身边这位来的更加心疼。
梁靖一时有些茫然，便问：“你不打算喂我吗？”
周析坚定地摇摇头：“一勺一勺喂你，你还得一口一口的苦，还不如一口闷喝下去，就苦一次。”
梁靖想了想，皱眉问：“你这算是借口吗？”
“不算，认真的，”周析摇摇头，又先自己尝了一口，又认真地说，“再不喝就凉了，赶紧的。”
梁靖一直盯着周析：“你是不是这几天跟杜守心待一起多了，怎么感觉你跟她越来越像了？”
周析一本正经地又说：“放心，我不会拿扫帚赶你走，快喝了吧，乖。”
“乖你娘...咳咳...这他娘的是小爷长春府...到底谁赶谁走...咳咳...”梁靖实在说不下去了，无奈自己身上也没有力气，在周析怀中他也没有让自己动弹的意思，只能狠狠瞪了周析一眼，捧着碗一口气便将药都喝下去。
喝完还十分不乐意地将碗甩给周析，周析转身将碗放开时，梁靖又骂道：“你他娘就是站着说话不腰疼，这药多苦，还不是只有小爷我自己知...”
梁靖“道”字没说出口，忽然便被周析亲在唇上堵住了嘴。
周析舌尖轻轻钻到他嘴里，走了一圈，梁靖的手刚要攥住周析衣服，周析却已经离开。
梁靖还在不知所以的时候，周析已经重新将他搂在怀中，又将被子往他身上拉了拉，说道：“现在我知道了，是很苦，明天我让赤霞放点甘草。”
梁靖本想抬手推开周析，只是他稍微动一动，便又牵扯着伤口，只得疼痛。
他只能在心里告诉自己，等自己伤好了，一定打死这个人。
等梁靖终于安安稳稳在自己怀中靠着，周析才缓缓说道：“你算到时候，从我离开到回来，倘若中间动了手，根本来不及回千秋一趟换衣服，但是我身上并没有血迹，甚至连血腥味都没有，你便知道我没有亲自动手。”.七
“你有没有亲自动手，我说不上来，毕竟你是疯的，能为了将我撵走，还能从城楼上跳下来，你做什么我都不觉得奇怪，”梁靖闭着眼，慢慢地说，
“但是你身上带着那股木香，是只有杞瘟山那一处半山才有的，而我记得，那里有一个亭子，而那个亭子又是在悬崖边上，那一切都说得通了。是他跳下去也好，你推他下去都好，反正就是这么一回事。”
“你不想知道？”周析忽然垂头看着梁靖，皱眉问。
“没必要，”梁靖摇摇头，“你要说，你自己会说，我不需要问，但是你不想说，我也不想知道。”
周析略微意外，嗤笑一声，在梁靖额间亲了亲，又说：“只是梁裕死前，倒是说了一些话，让我挺意外的。”
“嗯？”梁靖微微抬了抬头，蹭了蹭周析。
周析当时去到那破亭子边上的时候，已经是傍晚时分了。
他远远便看到一匹马被拴在亭子边上，一身玄衣的梁裕正在亭子里垂着头，紧张地来回踱步，似乎在等着什么。
直到他看到周析的黑靴在他视线中出现，他才蓦地停下了脚步，缓缓抬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