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岁末，丝雪降下，逐渐汇聚成大片渲染又模糊的穆静，掩藏了一切脏污。
李衷行在同自己的兄长对弈。
也许是昏迷的大半年给了一个好好思考的机会，李衷阖表现得收敛许多，总不比以前讨厌了。
哦，当然其中包括的重要原因是，他在王位，他在臣位。
这难道不是天下最快乐的事情？
他勾起嘴角，心情颇好地提了一句：“又是一年过去，且今年不同以往。宫中人音寥落，岁宴的举办，兄长可有什么想法？”
王族虽未在乱中断绝，可他一向对宫中旧人无甚好感，故将那些人送走或发配离京，这偌大的王宫就空暇许多；再者，他最恨热闹，每回这宫中喧嚷，都没好事发生。
“什么想法……”程罔懒懒坠着话音，抚了抚掩在袖中的手指，心下索然，“除了朝中要员，召些亲近人即可。”
李衷行有些想笑：“兄长，你与我还有什么亲近人，能在此时宴他？”
要说李氏兄弟的亲近之人，亲缘上相近的，许多已死绝了，剩下的，不是疯傻就是被流放了去，志向上同道的，也实在很少存留；亦臣亦友的几位尚能常见，然而终究隔了以往兵祸中血色的影子，根本不算掏心掏肺。
这般细细盘算，这俩兄弟游离在外，平叛归朝之后，竟然没有几个体己人了！
披着李氏兄皮子的程罔暗暗冷嘲。
难怪这两人都有病，怕不是遗传了先王不可一世的性子，又被后天养废了才这般——一个妒兄之才，非要将喜爱摧残不可；一个又冷漠世人，仗着他人喜爱送人去死……
他借着晕眩闭上眼眸，藏住泛动的心思，压下出现在眼前的、几近褪色的过往。
觑见对方讽笑之下掩盖的冷漠，疑心他试探，程罔便故作推脱：“但凡你喜欢的，又有什么不可，总该有些热乎事儿把这些寒凉气冲散一些。整日在王宫里深居简出，身子都快僵了。”
李衷行笑得和气，好似他说什么都不错，简直有些诡怪：“兄长说得在理。不如这名单上再添几个兄长欢意的，总算不埋没了岁宴同欢的名头。”
“听陛下的就是了，何苦来为难臣某。”程罔模模糊糊略过，一时不知他什么打算。
李衷行将目色投到棋局之上，看出一面倾颓的态势，眼角微眯。
“兄长倒会让着我了。”
程罔笑意浅薄客气，似远非近，并不作回答。
城中火热气渐聚，拢动在日常平静之下的期待，悄无声息地侵染灼烧，一路追至年岁末尾。
承奴那里没有什么岁末的概念，不觉得这有什么好值得提一提的，属于他们过年的时间往往和初春的到来同步庆祝，持续十数天之久。
使者初决定年后回去，倒还有一段时间可以细细品味他国的节假之风，惹得许思谓又喜又忧。
待在上京的时候看来尚有余裕，只是归期将定，又要如何？
他的烦心事藏得很好，宋尊者当然猜不出来。
宋沉对承奴使者的名号听说得太少，在上京也不过远远见着几次，只知道对方似乎很不爱出门，几乎对生活品质没什么要求，活得真像个超然世俗的老神仙，一点烟火气也无。
同那些奇怪的副官使者不同，他们属下的一个小车夫就很有意思。他有名有姓的，叫许思谓。初次见了还觉得他过于谨慎，几次谈后，放松熟悉了一同就玩得来，玩笑也开得，谈心也谈得，甚足趣味。
她分明困得不行，结果突然想到之前的谈天说地，又没忍住笑醒了。
只可惜，自己的朋友都留不长久……无论是许久不见的陈既，还是辞职的元庭初等等。嗯，勉强算上一个在外结识的孽郎……唉，这个也便罢。
宋沉淡去笑容，抚上温凉血玉，细细扫过里头存放的物什——大多数是别人送的。摆一件出来，容慢想还能捡的出其中故事。
或许是她年纪不小了，总觉得心累，这下子没事儿干，又开始回忆往昔。
那些终日忙碌的人很少有空思想这个。待到发现自己有什么看着眼熟的新奇物件，只怕也很难想起它是怎么来的，更甚，没时间去想。
以前，她要看见对着死物唉声叹气，恍若濒绝的人，保不准觉得他闲得发慌，无病呻吟；其人要不是生活富贵偶尔为之，就是坎坷绝望时回忆了更加绝望罢了。
可现在，她却成了这样的人。不算有泼天富贵，更没到绝望的地步，怎么也忽而喜悦，忽而难过，细数已有的家当起来？
宋沉嗤笑，自觉行为痴傻，不可深究。
“这是要给谁的？”
使者前来递了一张帖子，同往年差不多，佐凤不欲理会，正要随意丢到一旁，却被路过的贺文招瞥见，赶忙抓过来问。
谁知他怎么挑起的兴致，手肘抵住桌子不住地追问，搅得佐凤烦不胜烦。
她瞧见这人旁边站着那个“编外人员”贺朦胧，心底又是泄力无意，懒懒回答：“不是特意给谁，寄给整个组的，谁想去就去。”
贺朦胧刻有一双锐意钩子眼，自带杀气，每每望向敌人，寻常鬼怪必定丢魂散魄，乱了方寸；只是她今日没什么活力，疲惫地耷拉下眼皮子，挺拔似翠竹的修长身子立在贺灵通身旁竟有些异样的沉默普通，毫不惹眼。
“以前都是谁去？”
难为他居然对这起了兴趣，佐凤狐疑看他几眼，不咸不淡回复：“会长和我去过几次，不过，这请帖有好几年都作了摆设，例行公事而已，没什么意思。”
说着，她就要扔到旁边去。陡然一阵劲风，迫得她眯起了眼，复平静下来，帖子已经被贺朦胧拿在手里了。
“你做什么？”佐凤不悦，本来就冷淡的语气更加生硬了。
“别浪费啊，我知道送给谁，我去送我去送。”贺灵通接过那张鎏金帖子，眼光亮得惊人。
佐凤似乎觉出他要做什么，嗤笑出声，却不含真心笑的意味。
“哦，随便你。只要你别总是打扰宋沉，她兴许就不会对你有偏见了。”
这声似是而非的提醒并没有打消贺灵通活跃的念头。他只是勾着嘴角，沉浸在自己的谋划之中，默而不答。
许思谓赶马回来，见门口聚集三人，似乎起了热闹。
一个身量高挑的女子显然身在事外，只是平静地注视着眼前二人。她听见车辘轳滚动的声响，转向凝视来者。
除了面色古怪的宋沉，他无法从另两人的穿着上辨认出谁是谁。许思谓妥帖停下马，同宋沉对视一眼，对方立刻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