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妇未见欢颜色,缘是冰莲换桃柳。
“小娥,等会你千万别出手,听指示走就行……哎,你听没听,听没听。”
裴空黑着一张脸,手脚僵硬地立在这样一个布置喜庆热烈的房间里。本就深处困扰的他,此时面对着一个更难搞的人,就越发不好过了。
尤娥将他的嘱咐置若罔闻,珍而重之地抚过罗盘,才不急不慢地出言:“要是那东西直冲我来怎么办,我也不能动,得受着是吧?”
“不是这个意思,你得相信我们!”裴空激动地靠过去,然而,离她半尺距离就不敢再接近,他勉力平静下来,“……放心吧,孽郎先生也在。”
“烟罗呢?”
几乎是裴空落下话来的同时,尤娥忍不住问。
裴空愣了一下,没觉得有什么,回答:“他——他还有事,具体的我也不知道……总是神神秘秘的。”
尤娥难得的不同情绪又被压下了。她看看罗盘,出言赶人:“时间快到了,你出去吧。”
“对了。”
她高声出言。
裴空正要离开这满眼刺目的房间,直接被这么一下惊个激灵。
“怎么了,还有事?”
裴空知道尤娥不是那种多事的人,陡然被叫住还有些惴惴。
哪知尤娥浅浅一笑,好似话平常一般,说:“要是那东西今天没来,你就陪我打一架。”
“凭什么!”
他急了。
真跟尤娥打起来他可沾不着好,别说累,分不分得出胜负还难说。
尤娥扶了扶额,叹了口气:“扮这么一身可不是累人吗?要是全无收获,怎么说也总得泄泄劲罢。”
裴空一脸苦色,无奈道:“您可放心吧,这次绝对没问题。”
尤娥轻嗤一声,没再说话。
宋沉掩在柱后,并不涉足宴饮,出于职业素养,将所有人、物都探了个遍,她觉出不对,不自觉泄出几分笑意,用玉简传话:“此地摆放有异,这些暗处的镜子,桌子等物都是按照禁水位摆放的。”
还好,这也不算超出陈既的认知范围,他回想一下:“若我没记错,禁水位是官正会的方法。”
或者,更准确的说,是那位神秘会长所创的方法。
宋沉无声点头,情绪复杂。
她当时背这些玩意儿背得脑子可都要化没了,各种各样的素位啦,乱七八糟的符阵啦,都是评甲一的必备知识点。
难道说,这里除了她,还有官正会的人?
宋沉也在想着此般可能。
然而,按照本部那种缺人程度,分部怕是名存实亡,不是与他司合并,就是空枝一棵,形同虚设。
现,各地域基本上由州城太守自治,会用禁水位的根本只有上京里头那批人。
想不出缘由那也不必再想了,宋沉从不愿为难自己。她的注意力又摆在婚宴上去,向陈既笑谈:“唉,我个人还是很欣赏洄沅人民的风俗的,娶媳妇就要把她带出来显摆嘛,不像上京那样偷偷摸摸的,藏着掖着谁都不给看。”
要不是现在时机不好,她也想讨点喜酒吃。
陈大人除了无奈,还能拥有什么呢?
“也没有……偷偷摸摸吧。”
外头下雨了。
雨腥味和潮湿气缓慢而坚定地侵入,蔓延。
宋沉瞄了一眼,就见外头不知何时起变得昏暗了,微小的丁零声混杂成略微刺耳的鸣叫。
宾客尽情纵欢,并未觉察不适,他们的高声谈论,逐渐与水声混杂在一起,聚成令人心烦意乱的絮杂。
一阵如浪迭起的喧声又尽静。宋沉抬眼望去,落在一个火红的身影上,这女郎薄唇轻抿,峻如冷霜,质掩重雾,教人参看不透,黑白分明的眼中深藏冷意,纳不进底下任何一人。
那眼睛,清澈冷澄,仿佛能看破一切丑恶,清醒着游离局外,怎么看也不像是个新嫁娘。
还待疑惑时,另一方踏出来一个黑脸汉子,神情威肃,倘不着红,更似个砸场的武徒。
要她说,这宴上的二位主角,全然观乎戏外,毫不般配。
宋沉颇感无趣地动了动身子,却发现地上不知不觉积了水,随便蹚蹚都能起水花了。
空气变得黏滞,潮湿,呼吸间都是浓凝的水汽,教人懒懒地不想说话。不知何处散出清淡的微小香味,压过这一室花果酒气,脂墨秾香。
“郑居士——如此欢宴,竟也不遣人来知会吾,多生分啊……”
声音低哑,雌雄难辨。这人似乎从雨幕中直接化身而来,一袭黑衣与暗沉之天几乎浑然一体,祂踏进完全相反的艳丽世界,居然也带得万千绚丽失色暗淡。
祂直直望向那个黑脸汉,讽言道:“你了解,吾最爱这热闹了。”
出来露个面也这么大排场,真是嚣张到不行。宋沉不屑冷哼,同时努力分辨祂故意模糊的面容,半惊半疑地发现,其与昭微至少有五分相似!
昭微冷厉狠暴,像是苦于灵识不全,长成什么样都是白搭,而这位,表面看上去比昭微柔艳多了。
当然,也更加深沉,神秘,看不透。
宋沉难得体验到那么一点点的相人的紧张感——不过这也不是人吧……难道又是一个鬼神?
郑卜风平静地看着这一切,待来人表明意思,便掷地有声地回复:“洄河,我娶老婆,关恁屁事。”
尤娥敛目,朝他处翻了个白眼。
叫祂洄河?
宋沉双眼微眯。
祂不怒反笑,笑得肆意,放纵,直笑得最近一人瘫软晕倒,才勉强止住。
“相识多年,何必如此呢……不过,也算吾来得不凑巧,竟然挑了这时候来。”
祂露出藏于袖中的手,其上安稳地躺着一个小罐子,隐约可见光亮闪烁。
意识一收,便发觉这里太安静了,完全安静了。
本来有如此之多的人,却一点声音也不出——宋沉略略扫过去一眼,见这些所谓的宾客,神色或惊或痴,姿态或躺或跪,软软趴趴毫无生机地浸在水里。
这明显就能看出不正常了吧?
然而,这被称作“洄河”的神秘来客,好像被蒙蔽了双眼,一点察觉不到旁边的不对劲。
是真没看到,还是不在意呢?
宋沉斜着目光,投向一个手指都被泡烂了的人,默默注视它在水中飘荡的纤维,心情复杂。
两位新人面色如常,好似一点不为此景感到讶异惊慌。也不知是否因为没得到想要的反应,洄河敛了笑容,手掌一翻,将那罐子直接摔在了地上。
摔出一个看起来很眼熟的女郎。
“自己亲爹娶老婆,这做女儿的,不能不回来观礼吧?”
得亏宋沉有印象,还能认出这是那个缠缠绵绵叫孽郎的姑娘。
郑惋的意识松散了好一会才慢慢回拢,她呆呆望着地上的水波,茫然着抬头看向那位郑卜风郑居士,她所谓的亲爹。
“老子还要谢谢你啊!行了,赶紧滚,别耽误我抱媳妇。”
郑卜风黑着一张脸,实在看不出生气没有,他的声音如雷声轰隆,混着水湿,分外教人难受。
洄河挑眉以讥:“郑卜风,你眼睛转反了吧,看不出来你家大娘死了么,才死了一天你就帮她找新娘。”
郑卜风冷嘲:“与你何干!你就为了这事就赶紧走。”
乍观这郑惋的神态,僵硬茫然,确实不像是一个生人,哪怕听闻面前两人以她为借的互相试探,也无一丝反应。
洄河自然也没在意过死一个人还是一百个人这种事,他随便吹口气都能发个大水,一下子灭个成百上千根本不是问题。祂隐忍住怒火,冷言:“我昨天呢,突然发现手底下一个小鬼不见了,追着那踪迹就在这儿……”
郑卜风道:“你怀疑洄沅城守的人会去管你那些贼七八糟?放你娘的狗屁!”
洄河笑:“我当然知道你和那些人走得近,可也保不准,就是他们干的呢?”
郑卜风嗤笑:“一个小鬼而已,有什么可追。”
“这可不对,虽是小鬼,成也不易。”洄河的眼瞳蓦然漆黑一片,浓凝着深沉的恶意,“你家大娘的怨气可不轻啊……死后不久,至亲之喜可增其恶。若你叫他们出来,我就帮你处理了这些。”
宋沉听他们言语,不免生疑。
这都能来寻仇,昭微不会真是洄河闺女吧?
呼,不管如何,有句话真了。
打了小的,来了老的。
陈既也似乎联想到什么,流转的目光正好与宋沉对上。他见宋尊者以指抵唇,弯眸作噤,便也意会,不再多言。
“你说了我就要信?”郑卜风紧抓眼前栏杆,恨不能将它扯碎了一般,“老子连娶老婆都被你搅和了,还要配合你?”
“呵,你做的那些破事,不都是我来帮你藏尾巴?”洄河笑得冷恶,声音变得黏腻难辨,“要不然,上京早就追过来了。”
祂双手间利芒一闪。
“……换句话说,你没法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