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毓怔了好一会儿,放下小姑娘,盯着她半晌,才喃喃道:“有的话不能说,知道吗?”
小姑娘缓缓地点头,转身伸出手要奶娘抱抱,抱起来后,要临走时又回头看了一眼。
沈毓食指抵着嘴唇,只摇摇头。
这事就揭过了,他也不想追究温瞳口中的“父皇”和“丞相哥哥”。
至于荀衍没死这件事,沈毓也不想关心。
一切都准备妥当,就要走了。傅夫人心善,让七喜乘她那辆马车。
沈毓和钟秀坐在一处,对外则说是上山带的书童。知府夫人并温小侯的一众马车并奴仆,就这么浩浩荡荡地启程了。
之所以这么着急连夜下山,是因为傅家的老夫人明天就要来了,怠慢不得。
这位老夫人一向待在金陵的老宅,可是个不得了的,宫里出来的人。
服侍过老太后梳头的,因得重用被赐婚给傅老太爷——宫里的御林卫长,出身不凡。
身为平民女子有此造化,也是命好。
只可惜傅老爷子早年驰聘沙场,老皇帝时候被削兵权,急火攻心又有旧伤,正值壮年还是去了。
朝廷为此还发了抚恤,追封爵位。一人之死却换了一族之荣宠。不知是可喜还是可悲。
傅老夫人守了寡,也才青年却没改嫁。带着独子脱离本家,自立门户,回了金陵老宅。
众人以为是因这事与族人置气,都笑其妇人之见。可谁知烈火烹油过甚也会祸及家宅。
不过一年,傅氏被查出买卖私盐,全族都被牵连,夺爵位削官职,自此凋零没落。
傅老夫人带着幼子避于金陵,反而逃过一劫。
只身一人把儿子教养大,有了出息考取功名。不过后来,因其子傅景年执意娶秦氏为妻,退了与外家表妹的婚事,惹的老夫人不快。
也对自家的儿媳不待见,长住金陵老宅。
如今傅老爷在扬州任上五年,老夫人却从未来过。这回是头一遭,也不知为什么。
密林里有着大道,为了平缓修的弯绕,乘马车下山要些时候。不过好在舒适,还能在车上休憩。
扬州是少有的富贵之地,大抵是因为这盐商颇多。
盐商一行兴起是在先帝时,原本被轻贱的商人得到朝廷抬举,地位提高不小。
不过盐商再怎么荣华富贵,跟滔天权势无甚关系。甚至于在尖酸文人面前,也只得了个“暴发户”的名声。
不过这一句也不冤枉,盐商间有着斗富的习气。就连这上山礼佛坐的马车,修的路,都攀比的不成风气。
山间修的路,平整宽阔可供两辆马车并排驱使,修的平整并无颠簸。
道路两旁树上间隔地绑着火把,下山的时候,有奴仆在前开路点燃,亮如白昼。
沈毓原想着在马车里稍稍眯会,被外面的光亮恍了眼。掀起帘子看着外面排场,不禁感慨起来,怪道敢在夜里行路。
自己上山时候乘马车多好,一路爬上去淋雨遇刺遭了多少罪。
不过这火光太妨人了,沈毓眯眯眼放下帘子,往里面坐坐,袖子掩面:“秀儿,我先睡会。”
“嗯。”钟秀淡淡地应了声。
沈毓觉得有些诧异,略微移了袖子,露出只眼瞧着钟秀:“你不困么?”
钟秀明明也累的很,眼皮沉甸甸的。
却只是摇头:“还行。”看了眼沈毓又移了眼神:“你睡吧。”
“嗯?”沈毓半眯着眼,“哦。”挪回了袖子,闭上眼,却睡不着。
下意识另一只手拂上胸口,那里的箭伤好的也还快,结了痂,有些微微发痒。
恍恍惚惚想到了寺中的莲池,据说有个名字叫“结缘池”。春时柳絮漫天,池子上薄薄地落了层,犹自浮动流转着。
池里的锦鲤摆着尾巴转圈,时不时浮上来轻吻柳絮,或是吐着泡泡,一串串的。
池边模糊站着个身影,柳絮纷飞犹如大雪。
整个人笼在一片白色中,衣袂被风卷起翻飞,耳边传来凄厉的箫声,划破天际——
沈毓猛地惊醒,对上了钟秀的一双眼。依旧黑白分明着,却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行驶平稳的马车忽地撞上什么,颠簸着停下来。沈毓没坐稳,往前一倾砰地磕到脑袋。
正爬起揉着,四周突然暗下来,伸手不见五指。
摸索着掀开帘子,外头漆黑一片,火把全灭
,就连夜空也被乌云蔽了眼,不见月色与星光。
外面的人噪杂着:“火把灭了!”
“快点上。”有人说着。
“不行,全烧光了。”
马匹猛地嘶了一声,直蹬起双蹄跃起。脱离大道狂奔起来,拉着沈毓坐的这辆马车,窜进密林。
人群的惊呼叫喊声,很快被抛在身后,密林里枝丫刮着车蓬沙沙作响。
沈毓在车内被颠的几欲呕吐,勉强扶住窗沿。
“惊马了。”定了定心神,钟秀的脸隐在黑暗中。
马匹窜的飞快,在林中被枯枝刮伤越发疯狂,嘶叫着。马车被颠的猛烈,拖行在密林中,挤压地几欲崩散。
沈毓稳住,伸手拨开车帘,探头查看情况。耳边的风烈烈作响,“嘶——”,低垂的枯枝刮到脸,拉出口子。
捂上脸,温热的液体缓缓流出,浸着手指。
看向那匹发了狂的马,等它跑累了自己停下来?
不能就这样,可是现在穿梭在密林里,又快如此,贸然跳下车甚至都会伤了性命。
耳边嗖的一声,眼前掠过火光,啪地落下。地上的枯枝败叶被迅速点燃,是火箭。
沈毓退回车中,从缝隙间看着一支支火箭飞过来。落入林中插在车上,燃起来渐渐蔓延愈发旺盛。
黑暗被跳跃的火焰点燃,眼前的一切越发分明。马也被这突如其来的火光,惊的越发癫狂。一声声的嘶叫,听的人毛骨悚然。
车上也着了火,沈毓在光亮中看到钟秀苍白的脸色。捏起钟秀的下巴,扯起嘴角冷笑:
“这回,总不会又是因为秀儿吧?”
那双眼略颤动,垂下睫毛,眼角朱砂痣在火光下越发耀眼。
沈毓丢了他下巴,撇过头闭上眼,伸出左手示意着:“不想死,跟我下车。”
“只此一回,之后……赶紧滚,滚远点。”
还没做出什么,发疯的马便撞上一颗大树,拖着的马车轰然倒地,顿时崩塌。
沈毓只觉得天旋地转,翻滚着扑地,被重物压的严严实实,不得动弹。
鼻子里涌满焦味,滚滚浓烟熏的一口气没喘上来,就这么晕了过去。
……
沈毓醒来时,眼前一片黑暗,被蒙住了眼。手脚也被捆的严实,尽力挣脱不了。嘴里塞着团破布,说不出话只想干呕。
颠簸着不时磕到头,耳朵听着车轱辘声、马蹄哒哒声。
沈毓思虑着,自己是被绑了,还塞在马车上。
而且,是和另一人背对背绑着,手在后头捆在一块,估计是钟秀。
不过这遭是冲着谁来的?昏迷前的惊马火雨,像是梦境一样。
只是脸上火辣辣的伤口,鼻子里残留的焦味,都在告诉他一切都是真的,来者不善。
似乎是冲着钟秀来的?他觉得不简单。
沈毓往后靠着,推搡绑在一起的钟秀,没动静——怕是还在昏迷。
住了手,屏息听着外面的动静。马车行驶着,时不时的马鞭抽打声,没有半句人声。
太诡异了些,这里面好像就他和钟秀,绑来了却不派人看着。
正这么想着,马车慢慢地几欲停下,沈毓心中一沉。却只听见渐渐靠近的脚步声,和着砰砰鼓点般的心跳声。
接着是有人上车的动静,稳住后马车复又行驶,沈毓忙闭上眼,稳住气息。
压迫的气息感逼近,沈毓睫毛微微颤动,紧接着蒙眼的带子被刷地扯下——
沈毓装作无事发生,继续闭眼装晕着,哪知有个声音呵地轻笑一声,熟悉如斯:
“又见面了,沈家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