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毓被钟秀看着喝了一碗药。碗底黑色的药汁都兑水喝个干净。
他龇牙咧嘴地想拿颗果脯,过过嘴,却被止住。钟秀收了那些点心:“你有伤现在还烧着,吃不了发物。”
现在管的这么紧了。沈毓喝着水,试图冲淡口腔中的苦味。
可是没用,什么药,苦成这样。沈毓沉声:“秀儿,你昨天给我喝了什么?”
“酒。”钟秀神色淡淡,“你那药里有一味跟酒相冲,致人昏睡。”
“只是没想到你会喝多,还发起了烧。”
“为什么不让我走?”沈毓咳了两声,奇怪的是喝下药,热度退了些。
钟秀低眼:“有人要害你。”
说的肯定,沈毓几乎信了,只是一点——
“你怎么知道?”定定地看着钟秀,不语。
瞧着抿成一条缝的薄唇,他翻个白眼。
自己肯定是被扯进什么事。想起来荀衍,先帝崩逝未久,就出现在江南,怎会是来游山玩水的?
裴怀在位仅三年,可有子嗣,死后皇位归谁,新帝还小又托孤给谁……
一连串的问题蹦出,沈毓渐渐能看清扑朔迷离的真相,脊背发凉——
望向钟秀那张几乎和裴怀,同一个模子里刻出的脸。
突然有了隐约的猜测,随即否认。
裴怀死时不过二十多,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儿子。可是这么像——
是他的母族,顾家的孩子?
裴怀肖母,长相更像是顾家人,偏柔和。
而不是裴氏皇族的锋利,标志性的凤眼,冷淡矜贵。
太子皇兄裴忆就是那种长相,肖似其父。
这样的人才当得起帝王二字。
八年前顾家凋落,为此上神光寺避难,也吻合。沈毓开始对钟秀家世好奇起来。
钟秀这个俗名是真的吗?怎么不用个化名,或者直接法号——空桐
空梧和空桐,梧桐又代表着什么?
越想越偏了,荀衍来这里,怕不止是为了埋什么骨灰,更多的是帝位。
新帝的人选难不成在这——
裴怀在江南有私生子……沈毓笑了,越想越离谱,怎么会呢。
新帝未定,京中不会乱成一团?他荀衍还有心思在江南乱逛。正胡思乱想着,远处传来钟声,一下下的。
今日是浴佛节,神光寺撞着铜钟。
他俩屏息听着,钟秀开口:“浴佛节庆典。你现在还烧着,别去了。”
沈毓撇撇嘴,倒在床上,谁想去了。
钟秀没理他,又嘱咐几句直接走了。
在床上翻来覆去,烧退了不少。等完全好了,他再观礼去。
说来浴佛节,宫里这天会煮青豆,每个人都要吃些,谓之“吃缘豆”。豆子是佛豆,平日里拈豆念佛,一粒豆一句佛,收藏好供在案上,等到浴佛节煮熟。
有缘者才吃的到,主子们经常会把这当成恩赐,分给下人。一两粒即是殊荣。
父皇也会把这赏给内廷大臣,以示恩宠。
总之,“舍豆求缘”是个好寓意,可是裴怀不爱吃豆子,或者说是厌恶的紧。
每次在母后父皇太后那领了一碟又一碟,裴怀都不会吃,顶多当着面勉强吃几粒。剩下的又不能随便赏人,只能四处当贵礼送着,还不能让母后知道。
直到荀衍来了……沈毓想着想着偷偷地笑。
突然一惊,自己现在怎么不用做梦,就能想起以前的事?
虽然零零碎碎的,却自然而然。
他讨厌吃豆子,但是现在……再也没人会在浴佛节,送青豆了。沈毓鼻子发酸,眼泪没忍住。用袖子尽量掩着,却糊了一脸。
母后告诉他男子汉大丈夫,不能随便哭的。可是母后都没了。他就算哭,又能哭给谁看呢。
沈毓不相信,却不得不相信。从小别人告诉的,他自己看到的,父皇母后间的感情都是假的。
自己和母后不过是挡箭牌,明晃晃摆着招人恨的引子。全为了他那所谓的太子皇兄。不得宠只是护着的手段,他的父皇真高。恨着恨着突然累了,他疲惫地闭上眼。
过了一会儿支起身看向窗外,自己这一世该何去何从。是做他的沈小霸王,还是裴怀。
母后死了,裴怀死了。与他们的相对的父皇死了,裴忆也死了。那一世的羁绊都没了,除了……荀衍。
沈毓拂过眼角,这个也断了吧。他不想再与裴怀那一世,有什么联系,徒增伤悲。
门被推开吱呀一声,木屐踏地噔噔的。
移开视线看到的是小沙弥,头光光的,笑起来却豁了门牙。
沈毓也笑了,招手示意他过来。
“是换牙了吗?”
空梧不好意思地捂着嘴,点点头。
“我比常人长的晚,都八岁了才开始换牙。”说话有点漏风,含糊不清。
八岁?又是八这个数字。
不过空梧年纪还小,应该不知道什么。
沈毓这才注意到他手中的食盒:“又是什么好东西?”
空梧忙打开,里面是个碟子,盛满了豆子。
不是青豆,而是杂色,五种俱全。
也不是直接在盘中堆着,而是串起来,绕着似佛珠一般。
有点意思,沈毓看着,倒没记忆中的厌恶。
“师父让我送来的佛豆。”
空梧像在期待着什么。
沈毓会意,犹豫了一下捡起:“不错。”
空梧笑得露出酒窝:“施主,我串的。”
被殷切地注视着,沈毓不好拂了他意,勉强吃了一颗。佛豆入口,淡淡咸味。
也是,做法只是单纯煮熟,加点盐。
不能指望有多么好吃,意外的是也不难吃。
煮的火候正好,入口绵软,盐渍的均匀。
太细致了,沈毓想到了母后,兴起时也会做些吃食。
精致的江南小点,尤其是那味杏花酥。
母后尤爱杏花,父皇便在宫中辟了一处,种下一片杏花林。
北方杏花难活,这一举措不知耗了多少人力物资,惹人非议。
那时母后只是小小的一介婕妤,无母族权势,全靠帝王恩宠。
这一宠,便是数十年,一如当初。
之后每年春时便有“杏花宴”,合了以往登科进士的“琼林宴”。
在春闱后举办——及第新春,杏林初宴。
沈毓想起了什么,问着:“这个是你师父煮的吗?”
空梧神秘地摇摇头:“是荀施主。”
低头看着手里的豆子,一时有些五味陈杂。
又吃了几颗:“替我谢谢你师父。”
“还有荀施主。”
浴佛节,还是有人给他送豆子的。
空梧坐在一边托腮看着:“沈施主,我是来拿东西的。”
“什么东西?”沈毓眯着眼思索。
想不出什么。
“一把伞。”空梧比划着,“特别旧,青色的。伞柄上还沾着脏东西。”
沈毓知道了,这不是之前去找钟秀,翻出的旧伞吗?
”我拿给你。”多问了两句,“这个是?”
空梧忙解释:“是阿秀借的,那天下着雨,不过一直没还。”
“师父急了,让我去讨来。”
沈毓不觉有什么,直到听见后头那句:
“这伞是荀施主的。”
又是荀衍,钟秀和他之间果然有联系。
沈毓翻出伞,伞面上潮的很,几欲滴水。他确信这不是自己用的,毕竟昨天只在雨里站了一小会。
撑开伞想抖抖水,上面沾了不少细碎的杏花瓣。有人撑了它去了杏花林,是钟秀吗?
收起来递给空梧接着,他抱在怀里,甜甜一笑:“沈施主,师父嘱咐我,一定要把您请来一叙。”
沈毓挑眉,他和空梧师父,也就是慧能大师,总的才见过几面,说话不过十句。
怎么要好到特地请人来一叙?
“好。”沈毓点头,这么闲聊间,烧几乎全退了,“所以是去哪?”
空梧收好盛豆子的食盒,搁在一边。
“先去浴佛斋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