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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文祥接口说道,“陶文毅改纲为票,没过多久,楚西各岸,盐价骤贱,民众为之欢声雷动!”
说到这儿,他掩不住自己兴奋的神色,说道:“非但如此!我记得,陶文毅行纲改票之前,淮北盐场,每年行盐,不过二十万引,新法之后,每年行盐,大增到四十六万引,翻了一倍有多!真正是一纲行两纲之盐,一纲收两纲之课!纲改票,实在是官民两便之法!”
陶澍谥“文毅”,文祥身份不同恭王,为表示对前辈的尊重,乃以谥号称呼陶澍。
所谓“票”,和“引”一样,也是一种食盐销售许可证。不同之处在于,获取这个食盐销售许可证的资格,“票”、“引”大有分别。
文祥说完,本以为必会大获同僚的呼应,不料除恭王微微点头,露出了赞许的神色外,关、曹、许、郭四人,都沉吟不语。
他颇为奇怪,想了一想,说道:“当然,有人笑就有人哭。陶文毅之纲改票,究其竟三个字——解盐禁!只论盐课之有无,不问商贾之南北!一票不过十引起计,所需本钱无几,纳课之后,即可领票赴场买盐;到岸行销,亦无需斥巨资租借引窝——如此,虽小商小贩亦可行盐!”
顿了一顿,继续说道:“如此一来,什么总商、引商、窝商。再也吃不了独食,卖不了高价,日子就难过了!场商也一样——一票之盐数量有限。票商、票贩买盐,不需要和他们打交道,直接找灶户就好!”
关卓凡微笑说道:“博川譬解的明白极了!拿洋人的话来说,陶文毅的纲改票,就是破除垄断,降低门槛,自由竞争。”
“破除垄断。降低门槛,自由竞争”。众人听在耳中,大感新鲜,略略深想,真正是“指画明白”。相互以目,都是微微点头。
文祥心里更奇怪了:你这十二个字,说得多好!但为什么神色之间,对“纲改票”,似有不以为然之意?难道……
不过,这不像轩郡王一向以来做事做人的套路呀!
他试探着说道:“王爷这十二个字,真正深惬我心!只是,自由竞争之下,必然有人笑、有人哭。两淮的盐商,既交不起朝廷的重课,又没有生意可做。破产散家者,不知凡几?有家产庭园皆没于官者,子孙流离失所,甚至外出乞讨!唉,金满箱,银满箱。转眼乞丐人皆谤,思之令人恻然!”
关卓凡可没“恻然”。他哈哈大笑:“博川,原来你也看石头记的!”
众人都是会心一笑。
关卓凡敛了笑容,一字一顿地说道:“一家哭,何如一路哭耶?”
文祥心里愈加奇怪了,用探询的目光看着关卓凡。
关卓凡微微一笑,说道:“博川,你必是在想,我方才似乎对陶文毅的纲改票,有一点不以为然的意思,现在又来说什么一家哭,何如一路哭,这,是不是有些自相矛盾啊?”
文祥脸上微微一红,但他的心地,风光霁月,随即坦然说道:“是有一点不解,就请王爷指教。”
关卓凡说道:“博川,你方才说的,其实一个字也没有错,纲改票之后,盐价骤降,盐课大增,看上去,确实是官民两便。”
顿了一顿,说道:“可是,我担心的是,这个头开得虽好,可日子长了,是否会无以为继?”
无以为继?
关卓凡在文祥和恭王的眼睛中看出疑问:何以云之?
他微微正了正身子,平静地说道:“纲改票的初衷,是官盐壅滞,私盐猖獗,为抑私扬官,不得不行。改制之后,官盐的销量,确实有所增长,这个很好。但是,私盐呢?可曾有所裁抑?”
文祥略一深思,不由心头大震。
“纲改票”之后,私盐不但没有得到“裁抑”,反而愈加猖獗,不然,也不会生出来张六、李世忠这等枭獍。“纲改票”之前的私枭,顶多持械冲卡、拒捕,决不至于如张六般揭竿而起,更没有李世忠那么大的势力,为朝廷心腹患!
这是怎么回事?
文祥的背上渗出汗来。
恭王也变得面色凝重。
关卓凡叹了口气,说道:“这其中缘故,其实也没有多么复杂。陶文毅纲改票,降低门槛,小商小贩亦可行盐。这其中,有多少是原先的私枭私贩?难道朝廷许可他们正大光明的行盐,他们就不贩私了?私盐可是不用纳课的!”
顿了一顿,关卓凡加重了语气:“他们原来都是见不得光的,现在可好了,有了官身了!一张盐票在手,经过的地方,关卡上面,明知他们挟私,也难以查处!有这张官符傍身,略假时日,私盐岂有个不做大的道理?”
文祥的额上也见汗了。
关卓凡继续说道:“以前,私盐虽多,到底还算得出来,官盐多少,私盐多少?嗯,我记得有这么一个数目:纲改票前,两淮每年产盐一百六十万引,实际行盐仅四成,官四私六,就是说,每年少卖了六千万两银子的官盐!嘿嘿,整整六千万两,真正不得了!不改确实不行!”
顿了一顿,说道:“是吧?”
不晓得他是问“数目是否属实”呢?还是“不改确实不行”呢?文祥含含糊糊地答了声:“是。”
关卓凡说道:“现在,官盐多少,固然还算得出来,私盐多少,可算不出来了!人家直接向灶户买盐,晒盐、煎盐那一关,咱们把不住了!就是说,每年产盐多少,已然变成一笔糊涂账了!”
文祥脸上,一阵青,一阵红。
“这还不是最紧要的,”关卓凡叹了口气,“最紧要的是——我担心,官盐刚刚上去的销量,过不多久,就要下来了!”
“官盐的销量能够上去,两个缘故:一个是多了许多贩盐的小商小贩,另外一个,是盐价降低了——这个缘故尤其紧要。可是,官盐的价格再低,低得过私盐?还是那句话:私盐不用纳课的!”
“这些小商小贩,很快就会发现,贩私如此方便,风险也不大,我何苦交那份盐课?再者说了,就算我力疾从公,我又怎么争得过私盐?”
文祥无语,半响,轻轻叹了口气。
关卓凡微微一笑,看了一眼郭嵩焘,说道:“有一次,我和筠仙议论盐务,筠仙说,盐务一道,可以向他的一位儿女亲家请教。”
儿女亲家,难道是——
郭嵩焘笑笑说道:“我向王爷荐的这个人,是左季高。”
果然。
关卓凡说道:“我当时有点奇怪:没听说左季高办过盐务啊。左季高戎马倥偬,真正主政方面,也就是在浙江那一小段日子。浙江的盐务也极紧要,可是,左季高的精力似乎都放在了船务上面,没怎么搭理盐务啊?”
“我拿这个问筠仙,筠仙说,左季高之通晓盐务,其来有自——亦得力于他的儿女亲家。”
大伙儿都看向郭嵩焘:什么意思?这不又转了回来吗?
郭嵩焘哈哈一笑,连连摆手:“不是我,不是我!”
许庚身反应最快:“啊,是陶文毅!”
大伙儿一想,不由哑然失笑。
陶澍的幼子,娶左宗棠的长女,这两位,是地地道道的儿女亲家。
恭王说道:“陶云汀和左季高这段风云际会,略有耳闻,只是不晓得内里详情,到底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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