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边的窗子开着，清风浮动，吹起天青色的床帘，恒夜躺在床上，双手枕于脑后，脸掩在床帘后面，两腿交叠舒展，程聿站在内室门口，看着那双悬在床外的皂靴，一时不知如何开口。
那人听到动静，但凭腰腹的力量，不用手撑就能起身，他的动作流畅，没有丝毫阻滞，仿佛克服了某种天然的阻力，他坐在床沿上，头发一丝不苟，琥珀色的眼睛里盛满了清透的笑意，“小聿，好久不见！”
乍听这一声唤，程聿的心里产生了一种异样的感觉，好像小时候闻过的一种香味，虽然印象深刻，却因少不更事忘了它的本体，长大后偶然闻到，那些与之相关的回忆尽数涌上心头，一时间五味杂陈，难以承载，鼓起勇气再品，才发现事情没那么复杂，就是欣喜而已。
“这是我的床。”程聿道，并非他有意冷落，只是在外面待久了，越是心绪如沸，越要极力掩藏，藏的太久，碰见一点阳光也如临大敌。
恒夜挠挠头，“我知道啊，可我骑了两天两夜的马，骨头都快散了，你这里又没有别的地方可躺，而且你看，我铺了床单的”，他拍拍床铺，其实多此一举，谁都能看见那块粉色的布，盖在青色的床面上，莫名令人恼火，却也让程聿忘了紧张。
“你怎么来了？”程聿径自走到桌前。
恒夜眨了眨眼睛，起身在他对面坐下，他脸上萦绕着一层柔和的暖光，嘟嘟的撑在指节曲起的双掌上，宝蓝色的戒指抵在腮边，更衬得他肤白胜雪，“我来看看你，小聿，你长高了，比小时候好看了。”
十四年了，能不高吗？
“宫里出事了吗？”程聿问。
恒夜撑着脸摇头，“没事啊，义父很好，有玉姬照顾他。”
“那你来干什么？”程聿漫不经心的伸手倒茶，茶水冲进杯子里，还没满，中途又停下，程聿拎起茶壶往另一边走。
恒夜的目光追着他，看上去很是伤感，“我来看你”，程聿不语，恒夜又道：“还有一件要紧的事要跟你说。”
“是吗？”他一来就说那些有的没的，程聿真没看出来“要紧”在哪里。
恒夜道：“裴右洵要和陈姜退婚了。”
程聿将茶壶里剩余的茶水全倒了，无所谓道：“关我什么事儿？”
恒夜道：“不关你的事儿，我说廷雨眠。”
程聿手一顿，恒夜薄唇轻提，只一瞬便放下，程聿眼风扫过来，恒夜一手托腮，另一只手腾出来向他招呼，程聿不理，低头捣鼓了一阵，拎着茶壶回来，坐下问，“廷雨眠怎么了？”壶口对准杯子倾斜，这回出来的是热腾腾的白水，程聿把它递给恒夜，再去倒第二杯。
杯中水质纯净清冽，恒夜心中一暖，把手拢上去，“裴右洵与陈姜退婚，明月山庄和归云庄便不再是姻亲关系，陈河是不会让这种事发生的，到时候，他一定会提出新的结亲方式，廷雨眠想必也在他的盘算之中。”
这一点程聿想过，可他并不担心，“就算如此，至少也要等到回明月山庄之后”，在这之前还有很多时间，足够他部署。
“等不到了。”
“为什么？”，程聿愕然。
“我来这儿之前去隔壁转了圈，今晚问剑后陈河会设宴，到时逼你师父就范，他既然已经放弃陈姜，就不会给裴宪先留下应对的时间。”
廷雨眠嫁给陈河？这想法不过在他心里略走了一遍，便让程聿觉得荒唐可笑，“陈河想的美，这件事岂是他能决定的。”
恒夜脸上的忧色并没有因此褪去，“陈河是痴心妄想，我担心的是，万一裴宪先为了保护廷雨眠，把她许配给裴右洵，那我们该如何向义父交待，毕竟碧玉令还在廷雨眠手上呢！”
程聿的眸色随之波动了一下，风平浪静后，透出一股子冷，恒夜正色道：“小聿，你想想办法呢，用我之前让孤鸿给你的那块假碧玉令，先把廷雨眠手上那块真的给换过来，再等下去我怕会来不及。”
廷雨眠和程聿事先有约定，现在要程聿单方面毁约，骗取人家小姑娘的传家之宝，恒夜也替程聿为难，可为了大局，他们没有选择。
程聿道:“用不着，两块都在我手里。”
风吹愁云散，恒夜的眼里浮起了钦佩，“倒是我杞人忧天了，来前想了半晌怎么与你说，若知道碧玉令早就在你手中，我还辛苦跑这一趟做什么？小聿，你瞒的也忒紧了些！”
程聿高兴不起来，他们都开心了，其他人呢，就不管了吗？
“怎么了？”意识到程聿的消沉，恒夜关切道。
程聿幽黑的瞳孔里划过一抹转瞬即逝的不甘，“廷雨眠是义父的外甥女，是他在这个世上唯一的亲人，你有没有想过他失去她的心情？”
恒夜片刻之后便跟上了程聿的思路，放松肩膀道：“这只是个假设，不一定会发生，我来找你，就是要跟你商讨对策，廷雨眠若能随我们回宫，当然最好，我也不想义父有遗憾，你若有想法便说出来，能替你办的我一定尽力替你办。”
程聿心头郁结稍散，“裴右洵和廷雨眠订婚，这是明月山庄的大事，如果要阻止，就得用另一件更大的事来压它。”
“嗯”，恒夜认真道：“那你有想法吗？”
程聿垂眸，摇了摇头，看起来很是烦心，他眼神定在某处，仍然在思考。
恒夜道：“我有一个，不知行不行”，他办事素来靠谱，非有九成把握绝不开尊口，程聿问，“什么？”
恒夜一脸认真道：“廷府灭门案的凶手水落石出，你觉得这件事够大吗？你让我查的柳叶镖，五日前有线索了。”
程聿一愣，继而眸中大亮，半是希望，半是怒火，恒夜根本是有备而来，刚才的一切全是在耍他！
恒夜笑的一派纯真，吃定程聿不会在此时动手。
“什么线索？”程聿沉着脸道。
恒夜也不敢玩的太过，从怀里拿出一枚银光闪闪的东西，在程聿面前晃了晃，“你猜，这枚柳叶镖是从哪儿得来的？”
程聿冷冷地瞥恒夜一眼道：“我不猜，你直说！”
恒夜一笑，“这是我找人现做的。”
程聿的眼中不禁露出惊讶，恒夜将柳叶镖放在手中把玩，神色变得无奈，“小聿，原来我们一直都错了，这种柳叶镖薄如蝉翼，寻常铁匠说做不了，所以我们一直认定它是由高人特别制做的，其实不是，只要在铁粉中加一样东西，任何铁匠都以可轻而易举的做出这种柳叶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