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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钦的声音里带着寒意，“这件事情的主谋在引导我们，他希望我们把廷府灭门与峡谷遇袭的事联系在一起，即使这次没能成功，他也找好了替死鬼，可惜，他没想到揽星宫鲸吞昆仑，根本不可能抽人过来。”
能在临岭的地界上神不知鬼不觉地做完这场戏，恐怕没有几个人吧？
所以根本没有什么黄雀，从头到尾都是明月山庄与归云庄的游戏而已！
宋钦仰起头，深吸了一口气，“我希望不是他。”
裴宪先眉头深锁，陷入苦思，宋钦见状，一时有些后悔加重了师兄的负担，于是道：“师兄不要担心，陈河嫌疑比较大，但现在不能认定峡谷的事就是他干的，就算真是他干的，不过也是为了醉春风心法动的一点小心思，并不是真的要与我们作对。廷府灭门的真相本就扑朔迷离，觊觎醉春风心法之人数不胜数，我们从头查起，从多方入手，一定会有头绪。”
外患未除，又添内忧。
裴宪先默默地起身，走至窗边，伸手一推，凉风伴着夜色涌来，院中古松遒劲苍荣，茂如华盖，树下隐约有两个小孩在练剑，小一点的那个握不住剑柄，大的那个站在他身后，包着他的手挽出一道剑花，同时在他耳边叮嘱，“腕要稳，心不急，手随心动，意在剑先。”
“哗——”
松涛拂耳，定睛细看，树下空无一物，原来只是幻觉。
裴宪先道：“我不担心，同门之间为了心法都可以阋墙，何况是外人。”
他迎风而立，鬓角银丝飞舞，苦涩道：“原是我对不住他，这么多年来，看着他一个人受苦。”
宋钦心口猛地一痛，这才明白裴宪先说的不是师叔祖，而是廷岳山。
沉年老痂被揭开，罪恶的枷锁“哐当”一下，砸得人头晕目眩。
裴宪先望着窗外，神思飘的很远。
他的大师兄廷岳山，自幼敏而好学，在剑术上有着极高的悟性和天分，是他那一时代可望而不可即的高山。
谁也没想到廷岳山会叛离师门，没有与任何人照面，也没说一句话，一个人趁着星夜下了山，同时带走了明月山庄的至宝——醉春风心法。
师父临终前把庄主之位传给他，他一方面不相信廷岳山会背叛师门，另一方面讶于师父竟会看中自己，因而想也不想地答应，而且发誓一定会尽心经营明月山庄，至死方休！
师父闭眼的时候，脸上残留着欣慰的笑容，他跪在师父床前，悲愤而志得。
当他知道廷岳山在苏潭的时候，他没有派人去找，之后也不许别人去找。
因为他要等。
如果廷岳山是假意脱离师门，那他一定是有不得已的苦衷，他要等他回来亲口跟自己解释。
如果廷岳山真的背叛师门，那他就要撑着明月山庄一天强过一天，他要等到廷岳山后悔，害怕，无路可走，最终心甘情愿地捧着心法回来，在师父的灵位前给他老人家磕头赔罪！
随着时间的流逝，他渐渐淡忘了第一种可能，他的心气一天高过一天，明月山庄亦是一天强过一天，二十年过去了，廷岳山还是成为了他的“心头大患”。
就在这个时候，洵儿来信了，他终于知道了真相，原来师父从未选中他，师父自始至终选择的，信任的，托付的都是廷岳山，从来都是廷岳山。
他如坠深潭，大太阳底下捏着信，身体却忍不住打摆子，下面的人见他不对，想上来扶他，被他一手挥开。
原来，原来是他抢了他的。
廷岳山什么也不说，在苏潭那个破地方一躲就是二十多年，裴宪先简直佩服他！
为什么？为什么要让他接受这样难堪的恩惠？为什么要让他当这么多年的傻瓜？为什么要让他和宋钦呆在这间书房里，不见天日的密谋了二十年？
他“惦记”了廷岳山二十年！他龌龊了二十年！
他把自己关在书房里，想找到一个继续和廷岳山作对的理由，以此来洗刷这身耻辱，冰冷的剑锋对着空气里那个虚幻的人影一次次地刺去，可他刺的越多，剑舞的越出神入化，他心中的勇气就越稀薄。
廷岳山曾经抓着他的手舞剑，教他写字，陪他读书，帮他揽过，替他求情，照顾他，鼓励他，维护他，教训他……
是的，一山不容二虎，可他在廷岳山面前算什么虎？他的剑，他的书，他的本事，他的正义感，哪一样不是廷岳山教的？连他小时候把屎拉在裤子上，都是廷岳山给他洗的屁股！
那是他的兄长，他的太阳，他曾经最崇高的理想！
桌上摊着书，封面上红泥小印赫然在目——“宪岳同辉”
是啊，曾经的我们同样高尚。
裴宪先不想承认，可他觉得自己比过去更加卑劣！
如果他根本不想做这个被人丢过来，‘退而求其次’的庄主,而现在正有一个机会，可以让他把这一切都还回去，然后走出这间书房，重新找回那个望着太阳，忠于自己的裴宪先，他为什么不抓住呢？
于是他丢掉手中的剑，觉得豁然开朗。
后来，周儿来信了。
师伯死了。
嗯，死了。
裴宪先昏过去前，看见人们向他这里跑来，他知道，自己这辈子都看不到太阳了，他会永远被关在那个“书房”里，一直到死……
裴宪先闭上眼，这才发现自己哭了。
好在宋钦离的比较远，裴宪先用拇指捻了捻眼睛，在那个“书房”里关了这么多年，谋算早已成了本能，他通过说话来掩饰动作，“也不知道他们动作怎么这么快，揽星宫鲸吞昆仑，如今祁域之地除了青城派，竟都是他的了。”
宋钦踱步到他身后，与裴宪先保持着相同的默契，“揽星宫虽非我族类，但偏处祁域，格局有限，我会增派人手，对青城派多加扶持，不望压倒对方，但求尽量制衡，如今还是要把精力放在心法上。”
裴宪先沉吟道：“我看今日的情形，总觉得醉春风心法与眠儿脱不得干系，你多留意些，师兄与林绰不是迂腐愚笨之人，他们的女儿也不该像看起来这么乖顺。”
宋钦颔首应下，裴宪先望着窗外的夜色，像是喃喃自语，“那株黑雪莲不知是否可用……”
宋钦道：“黑雪莲延年续命，号称万金难得，但她所中之毒非比寻常又积年已久，即使用黑雪莲续命也是治标不治本。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她的病也不在这一两日，你不要忧心，总会有法子的。”
裴宪先深吸了一口气，转向宋钦道：“你的伤可好些了？这几年你闭关的次数越来越多，当年揽星宫宫主的那一掌怕是伤了你的根本。”
宋钦无谓一笑，“师兄如何不知道我？皮厚，命硬！”
这语气一如少时，裴宪先常年布满忧愁的脸上，不禁染上了一丝笑意。
千里之外的祁域境西，大雪终年不绝，天地萧索，白茫一片。
顺着弥漫寒气的天涧下探百尺，有一处深谷，谷内却是繁花似锦，温暖如春。
青年接过老者手中的字条，大概是传送的人昼夜赶路，汗渍浸在字条上，模糊了字体，不过还是能依稀看出是六个字：灭昆仑，盯陈河。
青年一笑，霎时如银瓶乍破，春暖还寒，琥珀色的眼睛熠熠生辉，他将字条递还老者手中道：“真有他的。”
老者将字条往蜡烛上一扬，火舌舔上去，顿时化作一团轻飘飘地黑灰，打着旋落在地上，明灭着散碎的火星。
青年看穿一切，无奈道：“他也真够无聊的。”
老者年事已高，身上却无伛偻之态，行动间很是优雅，挥了一下长长地袖摆，曼声道：“他特意交待了，一定要留着字条等你回来。”
青年面带微笑，用温柔的口气说着很可怕的话，“他必是记恨我去年把孤鸿调回来的事，不如下回把孤影也调回来，再放出风去，就说醉春风心法在他身上，给他找些麻烦，嗯，再让孤影走之前给他下点毒，不然每回都靠暴力解决问题，终究于他无益。”
老者懒得掺和年轻人之间的事，问道：“他们到地方了？”
青年道：“到了，不过您怎么肯定他们不会怀疑到我们头上呢？宋钦可不是陈河那个笨蛋。”
老者说话的声音似松下清风，不疾不徐，平缓从容，“宋钦不是笨蛋，昆仑覆灭，青衣人出现在东境，凭这三点，他们就不会怀疑到我们头上。”
说到这里，老者叹了口气，“那李咸怕是活不长了，这孩子对明月山庄忠心耿耿，也是可惜了。”
青年面上惋惜，心里却在腹诽：那还不都是被你害的……
老者又道：“大峡谷那儿死了多少人？”
青年报了个数，老者道：“安排一下，给他补过去。”
青年道：“行，补多少？”
“一千”老者起身，宽大的袍子触及脚面，又补道：“一个月”
青年立刻从凳子上弹起来，有些不敢相信地重复，“一千人，一个月？”
老者淡定地点了一下头。
青年苦笑，“您是让他们飞过去呀，还是让我把他们挂在弹弓上弹过去？经此一事，您知道东境现在有多少明月山庄的耳目吗？”
老者拍了拍青年的肩膀，和蔼可亲道：“那不是你应该考虑的问题吗？”
丝滑的衣摆拂过门槛，青年立在原地，半晌不能平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