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舒舒用膳折回时，恰逢汲清学完了课业，正与裴韫并排立于游廊边说些什么。
舒舒心里一点儿也不痛快，看也不看二人一眼，自顾地绷着一张臭脸去牵自个儿的小马。
“舒舒妹妹。”汲清远远就瞥见了舒舒，“正巧我有事情与你商量。我的小马受伤了，能否借你的骑？”
舒舒拽得跟个二五八万似的，不由分说地拒绝道，“不行。”
汲清略显失望地“啊”了一声，继而又低声嘟囔道，“看来我回去找父亲的时期又要推迟了。”
“你去找谁？”
“我打算自己骑小马回去找自己的亲身父亲。”汲清文绉绉地拖长语调，“亲身的父亲，你懂不懂？”
舒舒挂不住脸，“我才不要你解释，我知道的事情肯定比你多。”
言毕，小心翼翼地把磨锉得黑亮的皮质马辔交付于汲清的手中，“你去找你的亲身父亲了，那还要不要裴韫？”
汲清仰面看了眼父亲，见他眉目纠结成团，显然比攻克难题还要糟心无奈，只得哄着舒舒道，“不要了、不要了。”
小丫头乐呵呵，牛气冲天地冲裴韫勾了小指，“你，过来。”
裴韫一挑眉，“我？”
舒舒神秘兮兮道，“借一步说话。”
墙角栽种一株刺槐，遮天蔽日围抱四面，是个隐秘的好去处。只因连绵的阴雨打湿地表粗糙的沙砾，裴韫只得把舒舒揣到怀里，未免她又找了凉。
“预备跟爹爹说什么？”
“用膳的时候，娘亲让我与你说一声，我们后日就要走啦。”舒舒环着裴韫的颈，湿漉漉的眼儿天真明籁，“你会和我们一起走吗？”
裴韫哑声问道，“你想我和你们一道回去？”
“可是娘亲好像生你的气了，不是吗？”舒舒偷偷地凑到裴韫耳边，“反正到时候，你悄悄跟在轿子后面，知道不知道？”
裴韫不应答，把舒舒的注意力往别处儿地带去，“午后爹爹会出去一趟，你想些什么尽管说。”
“给我的小马买个首饰吧。”舒舒手忙脚乱地比划着，“就是坠在额头上亮晶晶的，会把小马的眼睛衬的很好看的宝石。”
裴韫道了声“好”，却发现女儿还是满脸期待地凝望着自己。
“怎么了？”
“你也会给娘亲买礼物的吧。”舒舒说道，“翁叔叔每次来家里，总是顺带给娘亲带礼物。”
“翁凌行经常来？”
舒舒晃晃脑袋，“每次我想翁叔叔的时候，翁叔叔就会过来，还给我带了好多玩具。”
“那么多玩具，哪里有小马驹可爱？”
翁凌行既然要这般献媚卖谄，怎么不去御前一求千金难买的荔枝，又怎么不去搜罗天下奇珍宝石。
西域的夜光璧已被他捷足先登夺了去，南海半拳大小的粉色真珠亦以千金所易。纵他翁凌行踏破山河天下，还能上哪里寻得尽善尽美的物件？
裴韫嗤了一声，“他送上再多的礼物，我也不见得你娘亲喜欢。”
“可是娘亲很喜欢很喜欢。”舒舒冷不丁插嘴道，“翁叔叔寻来的话本子是娘亲寻了好久的。娘亲又时常失眠，听说翁叔叔费了好大的劲儿得来了水沉木的枕头。”
“……”
舒舒看着裴韫的脸寸寸黑下去，顿时有些怕，“你不高兴吗？”
“我很高兴。”裴韫扯扯唇道，“庆俞也会马术，等汲清还马之后我便让庆俞陪着你。”
“那你千万不要忘记答应我的事情呀。”
裴韫应下，抱着舒舒沿路折回。举目远望，见二人原先站立的地方，对了道靓丽的影。
舒舒冲侯佳音摇摇手，“娘亲！”
不远处的侯佳音对着舒舒笑了笑。
“娘亲其实很好哄的，你知道不知道？”舒舒扯了扯裴韫额前的一绺墨发，低声道，“到时候你和她道个歉，她就不会生你气了。”
院落小，其实没走几步便也到了。
“天渐冷了，娘亲与你带件薄衫穿上，届时莫要再冻住了。”侯佳音自始至终只与舒舒说话，“瞧你，脸蛋都冻红了。”
舒舒乖乖穿戴好衣裳，拽拽自家爹爹的手，“娘亲你看看，这是谁呐。”
小丫头见侯佳音还是不为所动，继而接着央求道，“娘亲，我们后日走时顺带把爹爹也带上好不好？”
“你怎么知道偏是娘亲不愿带他走，还是他铁了心待在此处？”
舒舒带着哭腔与裴韫道，“你快说你想一道走，你快说呀。”
裴韫语气艰涩，“舒舒……”
“我不要你了，我再也不要和你玩了。”舒舒扑簌簌地直掉眼泪，“亏我还想把你偷偷带回去，你一点儿也没有良心！”
“不是爹爹不想和舒舒回去，是爹爹不能回去啊。”侯佳音终归见不得舒舒掉眼泪，还是替他说好话，“爹爹只有呆在这里才能保护舒舒呀。不然他一走，外边的坏人就闯进来了，你说对不对？”
舒舒泪眼朦胧地瞪着裴韫，“是这样吗？”
裴韫略犹豫看了侯佳音一眼，“是啊。”
舒舒这才放下心，鞠起一把干草“噔噔蹬”地跑去寻自己的小马驹，“你们不准走，在这里等舒舒！”
侯佳音应了声“好”，与之同时的，裴韫也略显木讷呆滞地点了点头。
他的双目不知应落哪里，更不知哪里能看不能看，只得闷闷地注视四角围墙的半边残光。
西北的天总是这般萧索沉闷，只能在浑浊的半空里描摹辨认出黯淡的云和日。
死旧、清冷又日复一日。
可今日理当不同的，如若他愿意偏头去瞧一瞧望一望的话——
是她鲜炽明艳的脸，赤红若凤兰花的唇颊，又或许是脉脉含水的眼眸，徐徐递来叫人酥骨的情怯。
裴韫觉得面赤，耳根的热度不减怦怦乱撞的胸口。他低声问道，“听舒舒说，你们后日就走了？”
“嗯，后日。”
裴韫磨搓指尖，腹中草稿打了千万遍，方道，“若是要买些零碎的日用物件，你尽管与庆俞提。”
侯佳音还是客客气气道，“多谢挂念了，这些物件儿都已准备得差不离。”
“我听舒舒说，你近些年来和翁凌行走得挺亲近？”
裴韫余光轻飘飘地一扫而过，亦是察觉到在自己话音刚落的一瞬间，她的视线嗖得看了过来。
登时，裴韫的心里簇燃起一缕小火苗，把他烧得又酥又痒，绵细而密麻。
他肩背微绷，立着全身上下的骨椎试探地回望过去——
她的光景与自己印象中全然不同。
那日她带着舒舒来时，明明是那么漂亮，雄赳赳的快活模样仿佛真的是只莺雀，还特地擦了口脂胭脂，挽发别致。
可不过几天功夫，却又是形销骨立了。厚重肥大的镶绒宽氅鼓囊囊地环抱住她，却依旧瞧着瘦弱。
彼时苍白的双唇翕合，倒不如称是白芙蓉滚了一圈儿淡粉的边，憔悴又可怜。唯有那双清凌凌的眼儿裹挟着几分薄怒，终归有几分精神气。
“这是什么意思，莫不是你以为我是那种女人——”
裴韫干巴巴道，“自然，你我之间除却舒舒便无旁的关系了，论理你的事我不应插手……”
“你自知不应插手，又何必多问那么一句。”侯佳音冷笑一声，“我与翁先生之间过往如何如何，你也无资格插手。”
繁闹的院子顷刻之间沦为沉郁。
待许久之后，裴韫又结结巴巴憋出一句，“我自然愿你美扫娥媚，聘选高官之主。若能亲口得知你所嫁君子，心中自然放心得下。”
“舒舒非翁凌行亲子，你觉得他可能把舒舒作亲生女儿对待？”
裴韫一时之间竟也不知作何回答，正欲开口言述时，对方已扶姿离去。
……
夜里，爆发了一场吵架。
院里的家奴暗地里在传，原因是小娘子夜里难寐，便起身去了郎君书房里窃取几十封摞叠在一沓的书信。非旦如此，还当着郎君的面纵火一把烧毁。
郎君是当着是发怒，随即摔了书案，将顺手把墙角的一把木椅摔得稀巴烂。
小娘子呜呜咽咽跑出时冷不丁受了冷气，加之前几日滥用烈性药物，这会子于病榻缠绵，一时间也好不全。
对于娘亲生病，舒舒既是高兴又是难过的。高兴的是她又可以留在这里多个几日，可又很难过地看娘亲这般难受痛苦。
侯佳音看着门口探头探脑的舒舒，忽就意味不明地与在旁侍奉的绿俏说道，“我瞧着舒舒的精神，比前两日好许多了。”
“表面看着好，实则还需仔细调养的。再者，您自个儿的身子……”
“我是大人，哪里会熬不下小痛小病？”
“小病不治，大病难医。”绿俏略有嗔怪，舀起一勺苦汤汁递到她唇畔，“你还是歇了歇回去的念头，再呆个几日罢。”
“我就是一日也待不下去了，反正按照约期就是明日，也不差今儿个一日。”
“舒舒这两日好不容易与他亲近了，哪里舍得走。”
“不舍的也需舍得。”侯佳音面冷，“在这样日复一日地拖下去，等入了冬大雪封路，怕更走不了。”
提前回去，舒舒断然是不肯的。
只不过年岁小，说话更没个分量。也不管她如何哭闹，只需钳制住舒舒挣扎的四肢，几个车夫便抬了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