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里那位说要商量大事，说来说去还不是那一个人那一件事啊。即便她怀着舒舒的时候落红，生产的时候血崩，在鬼门关走了好几遭也还没断了心思。
姜予濯过手后一把将舒舒揽在怀里，“舒舒真是了不起，年纪还这样小就会识路了。”
舒舒骄傲地昂起脸，“娘亲说，我和爹爹一样聪明。”
姜予在心中默默叹了口气。
虽然随了裴韫的明智好学，可莺莺的娇纵傲气也一样不落下，怕是舒舒将来长大后比她娘还要难对付。
祖孙俩一路上说说笑笑，直到走至侯佳音院里，姜予脸上的笑容才稍稍敛去。
她对着沿廊畔的女子冷冷道，“外边下着雨还出来作甚。你前几年跟我闹，叫我不要管你我也就不管，只是沾了雨水把寒气渡给舒舒可怎么办！”
“你若是不管我，就别在夜里锁了我院里的门，别使唤下人视奸我的动静。”
姜予被她一睹，瞬间涨红了脖颈道，“我上辈子真是造了什么孽生了你这不知好歹的小妮子！若不是你产后执意要带了舒舒走，我岂会做这等下.贱龌龊事？”
侯佳音红着眼怒道，“可是三年了，你还不让我走？”
“你自己身子境况如何自然自己清楚，一旦受冷受寒便病倒了。去西北的道路阻且艰，舒舒又这样小，你怎么舍得让她吃苦的？”
看见侯佳音又哗啦啦地流眼泪，姜予把舒舒放下，“去哄哄你娘亲去。”
舒舒跌跌撞撞地往前走了两步，又犹豫地回头轻轻与她祖母说，“舒舒能吃苦。”
“爹爹在西北，舒舒要去西北。”
“太苦了，就多带点糖。”
姜予颇不是滋味地看了眼舒舒。
一个两个，大的小的，都是喂不熟的白眼狼。一个是含辛茹苦抚养大的女儿，为了个男人与自己反目成仇；一个是亲亲的孙女，竟也被素未谋面的爹爹勾走了去。
“你的事情我是不想管了！”姜予跺脚，预备去寻侯策诉苦去，“我好生待你们还要被糟蹋去一份心！”
姜予转身疾走两步，却听后边儿传来双膝跪地的声响。扭头看去，见侯佳音螓首贴地，对之三拜。
“你这是作甚！”
“娘亲养育之恩，女儿自知无以回报。只是女儿从前听说过娘亲为了能赎身嫁给爹爹，被管教的婆婆饿了三天下不来榻，也受了不少公子小姐的白眼。”
“娘亲你也曾教过我，遇到事情不要怕不要慌，只顺意顺心地去做到头来才不会后悔。人生不过数十载，却违了约期托了几年，女儿真是怕错付了他。”
姜予凝望莺莺数息，快走几步把她从地上扶起，“当真想好了？”
“是。”
“可还怪我当初拦着你不让走？”
“女儿明白母亲慈爱之心。”
“那便好。”
“若是不急便等明日再启程罢。平日里服用的药物我会劳烦郎中先生炼制作药丸带着。”姜予胸腔内涌动着诸多情愫，终化作唇边的一声轻叹，“如今新君即位，又加上长乐公主薨逝，那地方也生乱……路上切记多谨慎小心些。”
“好。”
姜予剜了缩在娘亲怀里的舒舒，没好气地一哼，“以后记得要来多看看祖母那。”
“祖母放心，舒舒会带爹爹一起回家。”
“没羞没躁的！见都没见到就开始叫爹爹了！”姜予点点舒舒的鼻尖，推着二人往屋里走，“明日既然就走了，现在赶紧去歇着去。”
入了夜，舒舒却睡不着。
她翻转了身，捏着小手去颤绕娘亲瀑布一样的万丈青丝，“娘亲睡了吗。”
“怎么了？”
“爹爹会喜欢我吗？”
“舒舒那么乖，他怎么可能会不喜欢。”
“爹爹叫什么名字？”
“裴韫。”侯佳音摊开舒舒软绵绵的掌心，耐心细致地比划他的字。
舒舒被挠得痒痒，咯咯地笑出声，又带了困惑道，“再写一遍。”
侯佳音便一遍又一遍地写。
直到身边的奶娃娃闹得困倦睡下去了，她方赤脚去灭桌面上微弱的烛灯。
脚刚落地，她受了凉的身子瞬间一颤。
整整三年，却无人嘘寒温暖，也无人亲自为她穿鞋着袜、拥衣增被了。
……
自金陵至西北长途难免节外生枝。
侯佳音还特地挑了些能打能骂的随从，怕得就是碰上江湖上的盗寇。好在，除去途中的凋敝民生，一路上也无异常之事发生。
只不过估摸着气候水土的的原因，她正两日总是恹恹，时而发起高烧咳嗽，药物是有服用，不过总是不见好。
舒舒三年里身子养的渐好，除去路上受一次寒，平时都是活泼闹腾的，总是叫她安心些。
侯佳音在摇摇晃晃的轿子里睡得昏天地暗，却察觉厚重温暖的帷幕一掀，倾泻入绿俏的身影，“怎么了？”
“快到了。”
“舒舒呢？”侯佳音直起身，禁不起头晕目眩，再次又跌坐回坐榻上，“有什么事你托人与我说便是，她年岁小还是要多照看着。”
“小娘子别紧张呀。”绿俏低低地笑了一声，“您放心，奴婢已经告诉她快要到了，与您一样坐立不安呢。”
“我觉着自己风寒快好了……你去为我取一顶帷帽，再把舒舒抱过来。”侯佳音抿唇道，“我有些事要与她嘱托。”
“奴婢这便去。”
……
“小娘子，前边路太抖实在不好抬轿，您能否下来走两步？”
舒舒今日也是格外得乖，也不央着旁人抱，只乖乖地牵住母亲的手下了轿子慢慢走。
“娘亲方才与你在轿子里头说过的话你可都是一一几下了？”
“舒舒认认真真在心里记下了。”
侯佳音拉着舒舒的手晃晃，“你可是记住了我与你说的，怎么辨认出哪个是爹爹。”
“知道，舒舒的爹爹是天底下最英俊最好看的。待会见到爹爹的时候要与爹爹问好，他才会认出来舒舒。”
“可勿要出什么岔子了啊。”侯佳音低声嘟囔，从广袖口中取出帕子擦了擦额鬓的细汗。
三年不见了，他若还是与自己计较过往可怎么办才好呢。
饶是心中万般猜忌忧虑，却被眼前略显古旧的一座院落所惊愕。即便是金陵最是落魄的贫寒人家屋舍，也教此处好些。
侯佳音裹紧了身上的衣裳，探出一只素手轻轻扣扣爬上碧色青苔的木门。
等待片刻，却无人来开门。
“可是走错人家了？”
正在侯佳音偏头与绿俏询问的时候，院里的传来着急杂乱的脚步，伴随熟悉的声音响起，“劳烦客人稍等，我这就来了！”
门咿呀一声露出缝隙。
见来者为一位带着帷帽的女子，那人显然是微微呆愣住了。然他的目光触及对面女子身后的侍婢，顿时流露出惊愕的神情，“小娘子？！”
“庆俞……许久不见了。”
庆俞的瞳孔涣散，就这样僵硬地在眼眶中凝滞住了。待他猝然回神，才见对方身边站着个模样漂亮的女娃娃。
“她是舒舒。”
“这……”
“他在不在？”
庆俞搔搔头，一时间却又不知道如何作答。只茫然地看着面前小丫头的脸，又与自家男主人、女主人的脸融合汇集在一起。
这是郎君的女儿？！
侯佳音见他不方便作答，又问，“可否允我进去，还是说需由你与他通传一声？”
通传一声未必也见得有用啊。这些年，郎君多少气多少怨又多少怒一一落在了庆俞的眼里。
就算是小娘子千里迢迢寄过来的家书，未见他启封阅读过一篇，到最后甚至勃然大怒把庆俞自己骂了一通。
庆俞见她两靥生愁，又是形销骨立，心中难免对这位旧主念出几分可怜与无奈。
“您过来哪里需要通传，您尽管进来便是。”庆俞打着哈哈避开身子，努力对着舒舒扭捏出个极度慈爱的微笑，“小小姐模样实在漂亮，与郎君长得真是像。”
舒舒同时也上上下下给庆俞打量了眼——不够英俊不够气派不够厉害，绝对不是她爹爹。
舒舒拽了拽自家儿娘亲的手，羞羞怯怯地把软乎乎的肉颊靠在侯佳音的裙边，嗲嗲地问，“爹爹在哪里。”
声儿不大不小，在场的人都能听到。
“哎！”庆俞的心软成一团，像是块棉花糖轻飘飘地端在天上，“郎君正与院里坐着小憩，您若是想见小人，就带你过去。”
舒舒还是那副可怜模样，“要抱。”
舒舒年岁本就小，原来坚持走完一段路已经是极限了，又难得见到了个看起来不那么讨厌的，自然要与他撒娇讨巧。
庆俞暗搓搓地撩起衣袖，“小人粗鄙，哪里有什么资格可……”
“劳烦庆俞了，舒舒分量也不小，我和绿俏实在是吃力抱她。”
庆俞想是捧着金玉珠宝般给舒舒腾到怀里，“小人这就与小娘子领路去。”
院子小，倒是没走几步也到了。
“前面拐个弯就是了。”
庆俞依依不舍地放下了舒舒，自觉不去打扰一家团聚的场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