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是一块坠在上半空的巨石怵然落地,压得侯佳音一时间难喘气,她僵涩地把眼珠子从裴韫身上移开,
“这样啊。”
只是裴韫无心与她讨论宋玉的事儿,隔着一层厚实的被褥,探手摸到她的伤处。
“还痛否?”
侯佳音却是梗着颈项,自顾淡声询问,“你与宋玉是何时认识的?”
裴韫莫名蹙眉,“你是否……”
侯佳音抢着回答,“是,我确实对她有不小的成见和不满的,我就是看待她的态度过分偏激……你奈我如何?”
嗓音掷地有声,与此同时又带了那么一点儿底气不足。
裴韫敛眸望去,见到是的乌鸦鸦的青丝凌乱粘贴了她的雪颈,又密密层层叠压在她的粉面,实在不好辨认她是气还是恼。
他的眼中零丁浮现出丝丝缕缕的无奈,万般适宜地缠绕着眼尾绵延绯色,好叫他看上去多点儿无辜与委屈。
裴韫试探地将手伸入棉被,拥住了莺莺因为紧张而冒出黏糊汗渍的柔荑。
“不是质问你对她有成见,是问问你是否在她那儿受了委屈。”裴韫在下边捏捏她别扭的小指,“说说看,我为你做主去。”
侯佳音鼻子酸酸的,还犟着脾气不说话。只有流涕的鼻子,随着艰涩的呼吸带上了浓重的鼻音。
她抽出手,满榻去寻帕子。
登时,裴韫会意地从袖子里边儿拎出条香香软软的嫩黄帕子,已齐整叠好端到她的鼻子底下。
侯佳音又看他了一眼。
裴韫便又赔出一笑。
眼眸里尚且带了泛红的水意,像条大狗似的讨巧地摇尾巴。
她收敛脾气,接过软帕擤鼻子。
他也不嫌弃脏,见她弄干净后再把揉作一团的帕子塞入袖兜。
裴韫不依不饶地去勾她的小拇指,轻声诉说道,“让你受伤实非我本意,只是当时情况过于紧急……也未料想当时乍起朔风。你若心中对我有气,恼我憎我我也认了。”
“我没生你气。”侯佳音轻轻推开他的手,“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
裴韫张了张唇,艰涩询问道,“那你……”
如果可以,侯佳音也想要把裴韫搂个满怀,闻闻他身上暗雅的沉木香。
可若是说她心中对他、对宋玉毫无芥蒂断然是不可能的。
“我想回家去。”
“回……金陵?”
“回右相府。”
裴韫起初起不安动荡的心在听到她的话瞬间沉寂下来了,淡淡的脸上酿化开愉悦与欢喜。
“莺莺。”他把自己带笑的面容埋在她柔软细腻放掌心,又是重复一遍,“莺莺,关于宋玉的事……”
问外的一声轻轻唤却是把他的话掐断了。是高洪海身边的小太监过来传话,“大人,皇上请您过去一趟。事情关乎慕瀛台刺杀的流箭,有了新的进展。”
裴韫不作声,只与莺莺解释,“关于宋玉,我与她……”
“别说了,我知道的。”侯佳音牵唇露出笑容,“她为君女,你为良臣。你若不为她效力卖命,有悖常理。”
话是这样说没错,可这话儿经侯佳音口中传到裴韫耳里,却又是另一番滋味。
裴韫不止一遍地设想过她醒后的状态,理应是愤怒憎恨地骂他,又或许是与他又闹上脾气。
而非此番的体恤温情,一笔带过她自己的心酸委屈。
这不像莺莺。
裴韫也不喜欢这样的莺莺。
“我……”
侯佳音推了裴韫一把,“你快些去,你莫不成胆子大到那样的地步,还要把皇上晾着?”
裴韫依着她的动作起身,下意识抬眼去侯佳音的脸色。
目光炽热剧烈,要给侯佳音的脸烧出个大洞来。
侯佳音用双手掬住脸面,在暗中扬唇撇嘴十来遍,方缓缓落下掌心,露出个耐心十足又适宜温和的表情。
“你且去罢,这里有绿俏照顾我呢。谈完事务早些回来,我等着你带我回家去。”
回家去。
裴韫将这三字于唇畔来回咀嚼千万遍,竟品味出丝丝缕缕的甜。体内横冲直撞的快意来势凶猛地把他给控制住了,裴韫不禁有些得意,可心头又点空乏。
“好。”
见裴韫从殿内离开,侯佳音才如释重负地吐出一口浊气。她直愣愣地盯着眼前阔绰精美的梁柱,感受撕裂伤口渐渐涌来的钝麻同感,把浸满汗珠的脸埋在枕里。
“绿俏。”侯佳音的声线稀薄可比淡笼云雾,轻微地一拉扯便可随便逸散。
声儿太矮了,绿俏没听见。
侯佳音拔高音量再喊,“绿俏!”
雕凤玉门被人推开了。
只闻得轻微低矮的脚步声,一只香气袭人的柔滑绢帕捂在侯佳音汗水涔涔的后颈,温温柔柔地擦拭移开。
“你好些没有?”
侯佳音埋在枕头里的脑袋一动也不动,宛如已经死去似的。
“你若是不为自己想想也要为三郎想想,你若是闷在里边儿憋坏了还要教他心疼。”
好一副温柔贤淑、开明大度的当家主母的气派啊。
侯佳音强忍着痛苦扭转身子,面无表情地盯着宋玉。
宋玉既为一国公主,自然做不出冷脸贴冷屁.股的事儿,见侯佳音面色不删,微微含笑的唇也抿在齿间,“伤好些了?”
“承蒙公主庇护,我已并无大碍。”
宋玉会意,在身边丫鬟的搀扶下于案桌边端正静坐,“今日本宫来的目的有三。你我既然都是明白人,不若敞开来说罢。”
侯佳音的目光定定落到她身上。
“其一是为探视你情况如何,毕竟若非是你……”
“公主殿下真是抬举民妇,民妇心中其实万般不想为您挨下一箭。您若是要去感谢,便去感谢民妇之夫君罢。”
宋玉呆愣片刻,旋即又展露出释然一笑,“你说的话也不无道理,那不如说说别的事儿……关于本宫与三郎的事儿。”
“你与他的事来与我说作甚,我又作不了他的主儿。”
宋玉苦笑,“是本宫无别的法子了,无奈下才过来与你商讨。毕竟从前叫你暗中撮合一次,反而叫他避讳着,日日躲着我。”
“那既然……”
“方才慕瀛台发生的事儿你也知情,他竟然肯为本宫出面,也在千钧一发里为本宫夺去那一箭。”宋玉欣然一笑,“也可见三郎对本宫不至于讨厌,若当真有幸入他裴府,日久可见人心,纵他心如磐石亦可为我真情所动。”
“不行。”
“什么不行?”
“他所作所为皆是遵承皇命,并非对你有任何私情。”
宋玉微微一笑,“正与我要与你说的第三件事儿有关。你近来觉得身子骨如何了?”
侯佳音莫名看了宋玉一眼,“我身子骨健朗,还是能蹦能跳的,自然无需你劳心。”
“是关于之前你五脏受损之事。”
侯佳音的两排贝齿禁不住地打颤儿,磕磕绊绊问出一句,“你这是什么意思?”
“你自嫁入裴家已快要有一年半了。”宋玉的目光落在她包扎着绷带的腹部,“怎么还是一点动静也无?”
“公主殿下是以孰人的角度来质问我?”侯佳音冷呵一声,“是以未来裴韫正妻的身份,还是以一个外人的身份以作别的关心。”
“本宫没有别的意思。只是你可还记得一年前你被安悦之打伤后替你诊治的御医罢?凑巧今日来的也是他。”
“你可知他暗中与本宫说了些什么罢——观脉象可察五脏俱损,气血亏空。如今腹部没入两寸长的箭匕,必然是伤根亏本。”
宋玉的视线落在侯佳音的脸上,亦是一派的凝重肃穆,“今后恐难受孕。”
“……你骗我。”
良久,侯佳音开口道,“不过是你想嫁入裴府的把戏罢了。”
“本宫若是真相耍这些小把戏,自然可放肆把这些话传给外边的人听。届时本宫不逼他,自然有人逼他纳妾生子。”
“一个女人失去了生育的能力,其后果昭然若揭。你平日也好生劝劝他……当真有那么一天,接受起来也比较轻松。”
宋玉来得匆匆去得也匆匆,外边来了个婢女不知与她禀告了些什么。就见她迈步离开。
“今日本宫言尽于此,你且好好想想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