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蘑菇圈(十一)(第1/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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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时,娥玛便摇晃着阿妈斯烱的肩头,阿妈斯烱,胆巴是什么命,有你这么好个妈妈。

    阿妈斯烱叹息之余,又眉开眼笑,可能我上辈子也欠了他的洛卓,这辈子来还。

    胆巴说,阿妈斯烱以前你只说,你欠了往生的舅舅的洛卓!

    孙女问,什么是洛卓?

    阿妈斯烱说,洛卓是前世没还清的债。我欠你死鬼舅爷的是坏洛卓,欠你爸爸的是好洛卓。

    胆巴说,要真是如此的话,这辈子我又欠下阿妈斯烱的洛卓了!

    那你下辈子还当我儿子吧。

    胆巴一句话涌到嘴边,突然意识不对,又咽了回去。不想,这句话倒被阿妈斯烱说了出来,下辈子我得给你个父亲。

    胆巴便说,刘元萱死了。

    谁?

    当年的刘组长。

    阿妈斯烱又挺直了腰背,沉默了一会儿,说,胆巴,这个人就是你父亲。

    胆巴说,临死前,他自己也告诉丹雅了。

    胆巴以为阿妈斯烱又会说洛卓,会把这一切都归结于宿命和债务。但阿妈斯烱没有这样说。她说的是,这下我不用再因为世上另一个人而不自在了。

    这句话出来,娥玛的眼睛就湿了。

    胆巴不敢直看阿妈斯烱的眼睛,他看到的是比村子里其他人家整洁的屋子。火塘边擦得锃亮的铜壶,壁橱上整齐排列的瓷器。电视机的屏幕也擦得干干净净。看着看着,胆巴的眼睛也湿了。他第一次以一个男人的视角去想这个女人。她怎样莫名其妙失去了干部身分。她怎样遇到一个本该保护她却需要她去保护的兄长。她怎么独自把一个儿子拉扯成人。她怎样知道儿子的父亲就在身边而隐忍不发。现在,这个人死了,她也只说,这下我不用再因为世上另一个人的存在而不自在了。

    娥玛把头靠在阿妈斯烱的肩头上,阿妈斯烱去城里跟我们在一起吧。

    阿妈斯烱挺直了的腰背松下来,她说,也许吧,也许吧,可是,我怎么离得开这座房子,还有山上的蘑菇圈。这句话是一个引子,为了引出后面要说的一大段话。她说,这个世界上的很多人,生命是从生下来那一天就开始的。可我的生命是从重新回到机村的那一天开始的。她说,我回来的那一天是个好天气,风吹动着刚刚出土不久的青翠的麦苗,村里人那时还是合作社的社员,他们正在地里锄草。他们都直起腰来看穿着干部衣服的斯烱穿过被风一波波拂动的麦田,走过村里。她说,我在他们的注视下,惟一可以做到的就是不让自己哭出来,不让自己倒下去。知道吗,在工作队里,在干部学校,我学过多少比天还大的道理啊!但是,那些道理都帮不了我。那些道理不能告诉我,为什么法海和尚每天都听见我在山里叫他,他就是忍心不出来。那里我头一回想起那个字眼,洛卓——宿债。我回到家里,一头倒在床上,睡过去了。是胆巴让我醒来的,他动了肚子里那个小家伙动了。那是胆巴头一次动弹。说到这里,阿妈斯烱对已经四十多岁的儿子伸出手,过来,儿子,过来。胆巴挪动到阿妈斯烱身边。阿妈斯烱伸手揽住了他的脑袋,抱在自己怀中,那时,我就知道,我就是把法海和尚找下山,带回村里,也不能回到干部学校了。我知道,如果我不说出孩子的父亲是谁,那也不能继续穿着好看的干部服了。哦,我在干部学校的皮箱里还有一套崭新的干部服一次都没穿过呢。

    年已四十多岁的胆巴鼻子发酸,在阿妈斯烱怀中说出了该在他童年少年时代的艰难时刻就说出的话,我爱你,阿妈,你有没有觉得我也是一个洛卓,一个宿债?

    不,不,阿妈斯烱猛烈摇头,你在我肚子里的时候,我还没见过你,那时,我只能想,这是我的又一份宿债。真的,我只能那么想。让我怀上你的男人,还有干部学校,都是专讲大道理的,但我知道我肚子里有了一个人的时候,我只知道,我又走上我母亲的道路了,她带到这个世界上两个没有父亲的孩子。我只能想,这是我的一份宿债。我的宿债让我犯了这些不该犯的错。我不该让一个有妻子的男人在我身上播种,我不该跑到山上去寻找一个该由警察去寻找的和尚。

    一生中第一次,胆巴靠在母亲怀中流下泪来。

    好孩子,你哭吧。从知道有了你那一天,我就告诉自己我要坚强,我也一直告诉一天天长大的你,要坚强。现在,你哭吧。

    娥玛也挪过身子过,靠在阿妈斯烱怀中,哭了起来。

    阿妈斯烱亲吻媳妇的脸,尝到了她潸然而下的泪水的味道。她说,知道吗,我生胆巴的那一夜,他法海舅舅吓坏了,跑到羊圈里和他的羊群呆在一起。我把胆巴生下来,我把他抱到床上,自己吃了东西,和他睡在一起。我看见他睁开眼睛看了一眼妈妈。那时,我就知道,我的生命开始了,我不能再犯一个错了。不管我有没有欠别人的宿债,我也不会再犯一次错误了。我那些话不是对神佛,佛,对菩萨说的,我是对自己说的。现在我知道,我那些话是对的。我的儿子长大了,给我带回来这么好的媳妇,这么漂亮的孙女。

    阿妈斯烱突然转了话头,我死后,这座房子就没人住了,就会一天天塌掉吗?

    胆巴说,等我退休了,就回来住在这里。

    阿妈斯烱高兴起来,她笑了,我还要把蘑菇圈交给你,我要让我的蘑菇圈认识我的亲儿子。

    那天晚饭,阿妈斯烱喝了酒。酒使她更加高兴起来。她突然兀自笑起来,对儿媳妇说,你知道吗?那年胆巴带了刘元萱的女儿来过这座房子。我想,雷要劈树了,当哥哥的想娶妹妹了。我对自己说,上天真要把我变成一个听天由命的老太婆,让我死去时都不能甘心吗?

    胆巴说,哦,阿妈斯烱,我那时只是可怜她。那么多人讨厌她,我就想要可怜她。他没有说,他青春的肉体也曾热烈渴望那种人们传说中的放荡风情。

    阿妈斯烱挥挥手,阻止胆巴再说下去。她说,我能把蘑菇圈放心地交给你吗?

    胆巴说,我不会用耙子去把那些还没长成的蘑菇都耙出来,以致把菌丝床都破坏了。

    是啊,那些贪心的人用耙子毁掉了我一个蘑菇圈。

    我也不会上山去盗伐林木,让蘑菇圈失去荫凉,让雨水冲走了蘑菇生长的肥沃黑土。

    是啊,那些盗伐林木的人毁掉了我第二个蘑菇圈。我担心的不是这个,我担心你的合作社。阿妈斯烱对娥玛说,你知道他想搞一个蘑菇合作社吗?

    我知道,那时我刚刚认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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