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明一时竟分不出池越是故意的还是无意的。
无论从这纯洁的一吻还是到他试图剖开池越想法的一番话，到底哪个不如这句“赔上命”重要！
这么一打岔，原本的话题肯定是进行不下去了。
他又不打算逼迫池越过甚，只得松开了池越的手，默默地退回了椅子。
池越手里的匕首转了几圈，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双目一动不动，跟被刚才那一句话耗光了所有力量一样。
“我劝你放弃你的大善人念头。”宋明的目光紧紧跟随着匕首，生怕这位少爷一个不小心就把自己的手给划伤了——池越俊秀的脸庞总是让人有这种多余的关心。
“真奇怪。你们为什么都会觉得我是大善人。”池越嘀咕道，表情看起来似乎真的有些困惑，“我只是完成答应过别人的事。”
“哪怕你会死？”
“一约既定，万山无阻。”
池越笃定地说，重如泰山。
宋明重重地吐出一口气，去了刚刚恶兽般的神态，又卸了三分正经雪莲似的道士模样，松松散散，如闲云野鹤的老翁，他叹道，“你个小骗子。”
池越：“？”
凭什么这么说我？你比我大？
宋明继续道，“你的内功可以让你重伤状态下活很久吧？”
池越一怔，收起了匕首，仔细打量宋明，确定这人确确实实冷静下来之后摸了摸下巴，是真情实感迷惑地问道，“嗯？你怎么忽然想通了。”
宋明继续道，“你刻意拿着话来激我，只是为了一个答案罢了。”
池越挑挑眉，没说话，脑中漫无边际地想，是哪里忽然让宋明领悟了呢？
他对自己的命表现得还是太无所谓了？还是……宋明真的走进了了解他的范围呢？
人心纷乱复杂，分明只是隔着浅薄的皮囊却犹如一道道深渊相隔，妄图探寻人心、操纵人心都像在刀尖起舞，在深海歌唱。
只是有些人的刀尖很钝，心海很浅，才轻而易举地被拖出了深渊，放到阳光下被人揉捏。
池越不觉得自己属于这个范围。
说起来，从一开始，宋明就并不畏惧他，更畏惧他的死亡。
池越不可怕吗？
在普罗大众的认知中，池越像个江湖传说，他是夜色中夺人性命的恶鬼，是冷酷无情的活阎王，也是喜怒无常难以理解的怪人，手下掌管着一整个夺人性命的组织，在威名最盛时可止小儿夜啼。
一般人在知道了这个人的种种事迹之后，亲身与本人见面时很难是很难摆脱既定印象来判定他究竟是个什么人的。
因为大多数人都会秉持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息事宁人的想法，不接触也不深入，既避免了可能的伤害，又保护了自己脆弱的安全感，远远地瞄上一眼便能做了与人说笑的谈资。
换而言之，在池越是用“池越”这个身份之后，是很少会有人正常地来接触他，试图了解他的。
池越一时竟想不明白是自己与宋明的初遇并不可怕，还是……
他忽然想到了一个可能。
也许他曾和宋明见过，只是他并不记得了。
“那你得到这个答案了吗？”宋明说。
池越沉沉抬眼，遍寻回忆，翻不出与宋明有关的记忆，贝壳掉进了海洋，被冲刷得无影无踪。
他轻笑了一声，坦然地回答道，“没有。你突然亲我，确实很好的打断了我的思路。”
“尽管我的目的不是这个？”宋明说。
池越不置可否地摇摇头，并不相信宋明这句话，转移了话题，“你从胡清清身上拔出的，只有祸心蛊吗？”
宋明挑眉，将玉瓶随意交给了池越，“你可以自己打开看看。”
池越颠了颠玉瓶，没有亲手打开，只是道，“出去走走吧。”
他又轻而易举地揭过了这一茬，话题转移快的像一阵风。
宋明眯起了眼睛，这让他看起来平添了几分阴鸷，“动身南下？”
“逛逛兰州城。”池越说，不甚在乎地打了个哈欠，“难得这么闲。知府大人想让我早点走，那我偏不。”
宋明一怔，回想了昨夜知府招待他们的夜宴。
宴是好宴，考虑到更深露重，酒也无、茶也无，是厨娘专门做的酒酿圆子，甜甜的口感与江南风味别无二致。
一桌的菜都是不太重油重盐的清淡菜，好克化，吃起来也舒缓，大概是晚饭时特意留下来的鸡肉被细细煨在瓦罐里，保持着温度，掀开盖子香气四溢、令人口舌生津。
里面的鸡肉炖得极软烂，入口几乎已化，温暖的鸡汤泛着清亮的油花，葱花点点飘在边上，枸杞粒粒浮沉，随着汤匙游动。
早已被炖熟的白肉被切成一片一片摆在盘子里。
酱油蒜末混着辣椒油也被预备好放在变得碟子里，素菜简单地清炒了几个。
言谈热情温和，区区酒酿圆子也吃出了一种推杯换盏的热切。
分明是热情款待的模样。
“他有两句话，趁最热切吃得最开心，也最放松的时候说出来的。”池越已经套好了自己的外衣，整个人埋在毛毛里，显得瘦弱了许多。
“第一句是，这里依旧不安全，虽然各门派势力交错，但还是不宜久留。”
“第二句是，阁主伤势这么重，我为你们备好行囊，尽快南下吧，西北苦寒，不宜养伤。”
这话单拎出来似乎没什么问题。
宋明眼睛微微一眨，又回忆起谢知府昨夜的待人接物姿态，他对温如酒的态度更倾向于——
“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还留下吗？”
可是。
宋明忍不住叹了口气，说，“但池越。人对朋友与麻烦的陌生人，态度是不同的。也许知府只是单纯不想留两个陌生人罢了。”
池越呼出一口气，已经推开了门的手一顿，将门拉好，不让冷风吹进。他扁着嘴回头，有些困惑地问，“是这样吗？”
宋明点点头。
池越：“……”
他摸了摸自己的下巴，眉头蹙了起来，“那他为什么见了我就知道我伤势很重呢？不，我还是觉得他不对劲。”
说完，池越便推门而出。
也不知怎么回事，今日又下雪了。
看多了雪，池越有些厌倦，天地一片白茫茫，再无其他颜色，总有种冷凄感，没有生气，雪花落在衣鞋上，进入温暖的室内会化作水，还要浪费内力去蒸干。
于是池越半探身回去，捞起了门边的红梅伞，“你联系你的隼部去吧。我自己出去逛逛。”
宋明听着，没阻拦池越。
池越也和他撕破了伪装，没有什么一定会被他拦下来的理由了。
而且，宋明也有些东西想弄清楚。
-
细雪下得突然，今日未有冷风作乱，故而雪花飘洒得洋洋洒洒，颇有几分恣意。
街上卖糖人儿、糖葫芦的商人还推着摊子、扛着插满糖葫芦的草棍儿。
糖葫芦红艳艳的，糖人黄澄澄的，与走商人灰扑扑的棉袄对比鲜明。
池越摸了把自己的口袋，发现里面还有点碎银子，顿时口舌生津，生起了想要去买两根儿糖葫芦、糖人的念头。
于是，再往出走时，池越一手拿了两个色彩鲜艳的小吃，兜里揣了被找回来的几文钱。
地上的雪被踩得嘎吱嘎吱作响，红梅伞成了雪落红梅伞，酒肆餐馆的灯笼旗帜上也飘满了雪。
一个人撑着伞走在路上的时候，也许是伞撑出了一个小小的范围，伞外的凡尘俗世都短暂地被雨雪隔绝了，思绪流淌间有种令人舒适的寂寞，如在天地逆旅，在世间踽踽独行时，忽然松懈下来，放纵自己的思维。
所有在困惑的、在烦恼的心事离去了，留下伞下甘美的静寂，还有冰糖葫芦与糖人儿极其不明显的气味儿。
池越仰头，透过伞的范围，天上划过了白色的矛隼，飞往的方向是远方。
他低下头，目视前方，不远处居然是一间药馆。
“……”
他笑了起来，咬下了第一口冰糖葫芦。
天很冷，冰糖葫芦的山楂没有半点化掉，外壳甜蜜的糖浆与山楂的酸涩融合，山楂大概是被努力挑选过了，比较大，可惜还是酸得厉害，全靠不算多的糖浆努力中和。
池越咬了一口就皱起了眉，唾液疯狂溢出。
他思考了一下，又咬了一口糖人，糖浆化在嘴里，有点粘牙，是廉价的糖的通病，还好甜度很足，成功压下了山楂的惊人的酸。
池越走到了医馆门口。
回春医馆，大江南北似乎都能找到一个叫这个名字的医馆，平平常常如汇入河流的一滴水。
他在屋檐下收起了伞，轻轻地抖了抖伞上的雪，用内力把糖统统糊到了冰糖葫芦里，变两根为一根之后，这才施施然地踏进了这家医馆。
“嘭！”
门自己突兀关上，医馆内烛火乍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