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口汤药灌下，顾凛之终于能够挺起身子，喉咙中咯咯两声，吐出一口鲜血。原本他脸色雪白如纸，和亵衣都分不清界线，血色滚着喉结这么一落，循着亵衣衣领染了半圈朱色。
宋初离看着只觉得胸闷心绞，拿帕子想去给他擦。他嘴里的血汩汩却像擦不尽，一点一点，愈染愈深。
顾凛之撑不住身子，歪歪地不慎向宋初离跟前倒了些，脸落在宋初离拿帕子的手里。
发丝把两人包裹，分不清谁是谁的。
她颤巍巍抬起眼。
顾凛之也在看她。
也许是宋初离面上太过凝重悲伤，顾凛之破天荒地现出一个完整的微笑。只是配着唇边血痕，宋初离没有看出抚慰安心，倒有一种惊心动魄的决绝凄厉。
顾凛之眸子里并无半点光晕水色，若不是她看过他所受伤之重之狠，根本无法从他眼睛里看出一点疼痛难忍。他看上去甚至比宋初离还要冷静，仿佛人之将死的，不是他。
不对，那不是冷静。
宋初离第一次没有避开他的目光，深深看进他眼里。
她想起初见，兵乱之中，刀枪兵众对他若无物，翻云覆雨，顷刻便毁。
她那天也有见过他的眼神。她那时觉得是空洞，是万物静止的凝结，与今天如出一辙。
哪怕情景天上地下，于他，就像什么都没改变，什么都无触动。
她甚至觉得，他今日看上去更沉更安静，他眼中原本就不怎么存在的生机，如今更是被浓重的死意占据，没有挣扎，没有希望闪烁，如同……
他早有准备，早已认命。
她在这样的眼神里平静下来。一夜的疲惫，紧张，万种情绪此刻再也压抑不住席卷而来，眼前一阵阵发黑，额前巨痛，一个支撑不住，也栽在顾凛之肩上。顾凛之的手指微动，没再做多余的动作，闭上眼，放任身体的重量往后仰倒。
一对男女，一张锦床，却没有躺出旖旎巫山，在盛夏火烧中睡出雪地长眠，魂归一处。
宋初离在黑暗里迷茫地摸索着，想要呼唤寻找，又不知该呼唤什么，寻找什么。她觉得身边萦绕的中药香温暖，便觉得虚无万里，也不太可怕。
那几年，幼年失势，孤苦无依，突遭大难。最亲的哥哥不在身边，母亲一夜间变得冰冷疏远，陷在她自己的绝望里，亲近不得。
那几年，她唯一记得依靠的，只有柳枝下的那个怀抱。
小孩子心纯，一朝人家对她好，她记得一辈子。那时候，爹爹不喜欢她，母亲只会看着她流泪，三姐姐笑她蛮横粗俗，大姐姐一个人要掌着整个正房，她却什么也帮不上。那时大家都说她不够好，她也觉得自己不够好，全靠四岁那年那句“你定比他好”，才觉得自己还得过除了宋绥止之外的一点珍爱。她每回学舞剑经书，总是被笑，只有他不会笑她，于是那小小藤蔓当真不顾树木鄙夷，抽枝扩叶，长成荆棘。
只可惜，你以为自己孤注一掷追随了那光芒十几年，却一朝回头，发现原来认错了太阳。
宋初离灌给顾凛之的药起了作用，他随着门外窸窣人声脚步醒来，总算拣回些生气来。垂下眼，那人还在自己肩上，睡眼沉沉，空着的左手下意识的揪着自己的衣襟。顾凛之活动了动手脚，隐约找回气力，一个挺身，将宋初离小心翼翼地放在自己身边躺下。宋初离似乎感觉到了她的离去，突然有些躁动不安，抓着衣襟的手好一会儿才不肯放，等到最后松开垂落时，眼角也跟着滑下一滴泪来。
“姑——”
当归急推门而入，话还未说话，就感觉脖颈上一阵凉风擦过。她吓了一跳，转过头就看见顾凛之端坐床边，哪怕隔着几丈远，当归也下意识地膝盖一软，跪了下去。
“公子，公子且慢，我，我是姑娘贴身侍婢，并，并不是恶人。”
是刚才进来服侍过宋初离的女子。
顾凛之这才略定了心，不动声色收了袖中暗藏。刚才催动内力已是极限，他如今也没什么保身能耐，眼下只能走一步看一步。方才命悬一线，他并未能和宋初离多问几句搞清楚当今情况，身在哪里，不知自己为何能到此地，为何能逃得性命。衣襟中账本已经不在，他也无法得知宋初离到底知道多少。她还未醒来，看样子，也是受了大苦的。
她……那只手，是她？
当归见顾凛之没有新的动作，暗自松了一口气，悄悄爬起来走近了些。
“你家姑娘，这几日受累了。”
顾凛之强撑着虚弱站起身，不动声色地给当归让开一条道，顺势在床侧的软椅上坐下。当归赶忙上前查看宋初离的情况，见她只是睡得太死，这才抚了抚心口，把手里的药盘放下。
她其实中间进来过一次。
那时顾凛之还未醒，宋初离略醒了一会儿，还有意识。当归见她倒在陌生男子身上时几乎要吓掉手里的食盒，捂住自己的嘴，奔过去想要扶她。
宋初离并未起来，只是抬眼看了还在昏迷的顾凛之，握紧她的手。
“他若先醒，你把你知道的照实说。”
如今顾凛之已醒，当归并不认识他，也并不知这是个怎样的男子，但能叫姑娘如此周折隐秘才能相救的人，必定不会简单，会带来许多麻烦，乃至杀身之祸也说不定。
只是宋初离似乎对他极为看重。
当归一咬牙，还是决意遵照宋初离的嘱咐，对这个人如实相告。
起初顾凛之对她说的话并无太多反应，见当归并未有弄清楚他到底是何人时，坐得甚至更放松了些。当归并不能完全解释所有的事情，只能硬着头皮搜刮着自己所有的记忆，把宋初离和宋行止安排她的地方都细细说了一遍。最后，想到宋初离嘱咐她的东西，赶紧去枕头底下摸索一阵，手里的账本沉甸甸的，她都能感觉到身后人的眼神陡然尖锐，这回她递呈上去时，顾凛之终于有些波动。
顾凛之潦草地翻了几页账本，压在手里。
“如你说，你家姑娘……是专程去救我的？她怎知我会出事？”
“奴婢不知。姑娘也并非是知道自己要去救人的，只是打听到渝庆有异，便着急了，具体什么奴婢也不知道，全是姑娘和大哥儿商议的。姑娘一心坚持要去瞧瞧，恰好大哥儿打听到姑娘有难，顺势而为，姑娘就在青城山上滚下了山坡，后头……公子就要问姑娘自己了。奴婢再见着姑娘，已经是在漱川城门了。”
“滚下山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