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草在家时算是个能干强势的，进宫之后，因为聪明又喜欢路见不平，也曾惹过几桩事，吃过暗亏，还好不是个轴的，教训吃得快，很快就沉下来。因飞白要一直留在东宫理事，宋厌离便一直带她去仁明殿请安。她现在忍得住气也会看眼色，从未出过错，便是在殿中被宫女明里暗里百般撩拨挑衅，也没有过半分错处。
这一日也如往常，被杨然留在仁明殿说话。宋厌离应付了这些时月，该说什么不该答什么，这太极打得已是分外熟练，都不觉得累了。只是不知为何，这一日杨然显得分外亲切，临走时，突然要叫楼家小女出来相见。
楼心月长得不算绝色，顶尖尖的美人，宋厌离也是见过的，易家庶女易宁安，贺家女儿贺生烟，都是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的容貌。但楼心月的风韵流波，秋水含情，确实无人能及。
她走过自己时，有一种叫人迷离的甜香。她没注意到，身后章草猛然一抖，短促堂皇地惊叫一声，手里的热茶滚滚，泼在了宋厌离手上。
宋厌离莫名一阵恍惚，都不知道一切是什么发生的，头一晕一软，直接跪在了杨然面前。
“章草给你下毒？！这怎么可能？”
宋初离失声。
“我怎会信她，去怀疑跟我从小一起长大的婢子忠心？只是她当即叫了太医来，查出其中确有迷药，触肤即散，才叫我一下子就晕了。我还是不信，觉得其中蹊跷，又没有身份在仁明殿跟皇后硬碰硬。赵祁他来得快，还带了容堰修来查看，结果也是一样的。那茶水是章草倒的，迷药药粉也是章草袖口查出来的，众目睽睽，盖棺定论。”
“……可是章草还能回来，便不会是盖棺定论。”
“是。”
宋厌离任由自家妹妹拨开衣领，查看脖颈上的伤疤。那伤痕一路往下走，蔓延向看不见处。
宋厌离醒来时，章草已经被压在堂上准备打死。她晕的突然，消息来的也突然，虽心知不对，短时间内也无法理清思绪。章草是自己的大宫女，若是坐实了罪名，不光自己痛失一左膀右臂，往后御下风言自不必少，东宫更要如坐针毡。人在仁明殿偏殿，她也没有别的法子，心一横，趁着楼心月喂药放碗的空档冲出偏厢，扑在章草身上。
那鞭子并未停下，狠狠落在宋厌离身上。她强咬着牙不吭一声，静等着杨然何时发泄完私怨，记得上来喝止。
第二鞭，第三……
杨然还未出声，鞭声却停了。
原本还未动的杨然突然间从座位上弹起来，也不装睡了，颤颤巍巍地扶着女使起身：
“太子，太子是何时来的？”
宋厌离原本挺着的身子一下子松软下来，把章草扶起，抱在怀里。她已经被打得只有出气没了进气，看着宋厌离，只能拼命落泪摇头。
内侍瑟瑟缩缩就要抽回鞭子，赵祁一用力，带得那小内侍一个踉跄，跪在地上。鞭身擦过赵祁掌心，血迹鲜红，滴落在宋厌离身侧。那内侍看了一眼，面无人色，只磕头称罪。
“柳条鞭，韧性极好，柔中带刚，好鞭，好鞭。”
赵祁面上带笑，随手将那鞭子一舞，径直冲着杨然身前的宫女而去。将及面门，殿上人都提着一口凉气，杨然脸上的惊讶几乎要崩不住。宫女吓得紧闭双眼，一声轻笑，赵祁却堪堪收了手。
“这是犯了多大的错，才叫心慈手软的娘娘，要如此重罚我家娘子啊？”
章草的事如何说都有嫌疑，证据确凿。宋厌离心知这件事上已入圈套无法回头，便在章草和自己的情分上大做文章，表面上是恼恨章草不念旧情，居然可能做下背主之事，实则既圆了自己以身护她的包庇之嫌，又字字句句提醒章草为自己申冤——譬如她用的毒药到底叫什么，她何时脱开了飞白的监督去找的药。杨然不妨宋厌离这一手，也不能再堵住章草的嘴，章草抓住了这机会也不是傻子，字字泣血。赵祁和容堰修是从赵荏处来的，身后还跟着赵荏的内侍，跟着听了一遍，觉得章草说的也并无道理无法定罪。
“如此说来，是我草率了些。”
杨然没有再揪着追问不放，反而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看来，厌离在我殿中中毒，并不简单。若是我今日当真处置了章草……”赵祁眼神凉凉，杨然直直对上。面上的不安意外尽皆修复，四目相对，无影火光。
“这样想，是有人要做局，离间我们婆媳才是啊。”
“娘娘放心，儿臣定追查到底，揪出元凶。”
杨然轻嗯一声，重新看向已经被赵祁扶在一旁坐下的宋厌离。她有些气息未平，还在竭力克制住自己的颤抖。她方才只着中衣披头散发，按理说是大失仪态的，赵祁眼中却没有丝毫不满。她是知道温修仪这个儿子的，深沉寡言，薄情寡幸，野心勃勃。赵祁从未忤逆过赵荏一件事，是他最器重也最周全的儿子。唯一一次触碰赵荏逆鳞，便是求娶宋厌离。
镇国公大娘子来觐见时，与她游园。那日大雨，他们湖心亭避雨，恰巧就碰到宋厌离也在不远处宫廊里，少女发髻湿透，衣衫也有些凌乱。镇国公家娘子想叫她过来，就看见赵祁步履匆匆，执伞而来。那弯弓射鹰的手臂，执伞伸手，小心翼翼地把宋厌离扶下亭子，护在怀里。
“向来听说太子与太子妃恩爱甚笃，今日一见，果是一般。我家小郎前几日与我玩笑，说太子纳妃，不叫夫人不叫姓名，都叫娘子呢，令人羡慕。”
“是呀。”杨然看向大雨，只是微笑点头。
“你瞧瞧这模样，真是像极了娘娘与官家年轻时候。”
镇国公娘子说的时候，是真心实意地赞扬的。她只能笑着别开脸，摸上自己的发髻。鬓上绢花被雨打湿，含露瑟瑟。这是当日用午饭时，赵荏亲手给他簪上的。
是啊，年少夫妻，半世恩缘。
她原先也是这样以为的。
杨然收回思绪，看向座下一对璧人，含笑。
“章草此事甚有疑虑处，还要再查。虽然不能就这么罚没了，但若是还遵循老样跟着厌离也说不过去。但……你今日中了毒要好好调养，少了个贴心人服侍，也不好。你是在我殿中中的毒，我不能袖手旁观。这样，心月恰巧一直闹着仰慕你的才学，要跟着你去读书作伴，不如让她陪侍你去，等好了，查清楚了，也不迟。”
“娘娘……”
赵祁正要说什么，楼心月已经重重地在宋厌离身前跪下：
“娘娘可莫要拒绝我，我真的缠了皇后娘娘好久了，若是还不让我去，真的要难过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