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
及到午时,易府派来下通婚书和催婚礼的人果然按时到了宋宅。跟着一起来的还有易未言和易宁安,搞得十分隆重,红绸木箱一个接着一个,风风光光抬进了宋宅大门。
“易哥儿,这,这只是个催婚礼,是否,有些太多了?”
宋缙看着又惊又喜,心情复杂地只会搓手。直等全都抬进了门,他忙不迭地叫人赶紧顶上前门,驱散了门口窃窃私语的人群。
“世叔不必多虑。世叔肯嫁小女与我,是我的福气,自然也要表表我的真心。这些催婚礼,都是我亲自置办,以表我心之诚意。”
“好,好。”宋缙笑着点点头,伸手邀众人进了寿安堂。袁怡柔已经等在内间,侧堂下了屏风,屏风后一人身影窈窕,隐约可见。
“大娘子妆安,宋公子安。”易未言眼眸一闪,转过身去对着屏风也拜了一拜:“五妹妹妆安。”
屏风后有东西挪动的声音,一声尴尬的咳嗽,堂上众人皆笑起来,气氛瞬间活络亲近起来。
易宁安取了制好的婚书,刚要交与袁怡柔,忽听得宋宅门口一阵闹腾,宋缙刚要着人去瞧瞧,谢文已经一阵风似的卷了进来:“主君,主君?”
“这怎么了?慌慌张张的,成何体统?”
“主君,主君,是宫中人,还带着圣旨呢!”
“圣旨?”
“是,是。”谢文咽了一口口水,“叫宋宅中人并易公子都去接旨呢……”
“还有我的事?”
易未言还在迷茫,宋绥止的脸色已然骤变。他朝着屏风看了一眼,低声嘱咐无为去传话,而后和宋缙对视一眼,领着易未言出堂来。
堂中红绸招展,易未言带来的礼还未收下去,铺了一地。那中宫人卷着绢帛,俯首低头,默立当中。
“不知中贵人驾临,还请恕罪。”
“不妨,不妨,也不是来找宋大人的。”那中贵人抬起了眼,笑意不变,指了指易未言道:“这旨意是下给易家的,只是在府中遍寻易公子不得,听说来了宋家,就跟来的。既然找到了人,这旨意能传到了,臣就放心了。易公子,臣在此,就先恭喜易公子了。”
“恭喜?”
“自然,自然。华安县主乃是宫中唯一贵女,又寄养在皇后膝下,那是何等尊贵。言哥儿得挂驸马,尚公主,不过秋试直晋宣和殿待制,不是大喜么?”
易未言脸色煞白,险些就有些跪不住。他也不顾中贵人脸上异样,急忙一把拿过那绢帛来,眼神几乎要把几行小字洞穿。
他只觉得五雷轰顶,目眦欲裂。
“易公子这是怎么了?”那中贵人环视四周,一下子捉住了木箱上挂着的易家牌子。他容色渐渐好看起来,笑眯眯地向着宋缙道:“臣见着,这易家的礼不一般呐,不知宋大人与易家,这是有什么喜事呀?”
“我……”
易未言刚要昂首说什么,宋绥止一把抓住他,往后一带。他的眼神太过凶狠凌厉,易未言把剩下的话都下意识咽下了肚子里去,还要申辩时,宋缙已经抢先起身行礼,缓缓开口:“中贵人有所不知,这是……易家下来的铺房礼。”
“哦?铺房礼?”
“正是。因是帐幔被褥等物,所以才这般繁杂厚重。也是还未来得及收拾,中贵人便来了。”宋缙笑道。
“铺房礼?可是……易家大姑娘不是已经嫁与了荆国公府内,难道……是臣记错了?”
“非也非也。”
宋缙拱手。
“乃是我家犬子,求娶易家小女易宁安。因之前年节朝政繁忙,因而宅内也不事声张。如今都定了,到时也要请中贵人来喝两杯喜酒的。”
“原是如此……”
那中贵人点了点头,又深深看了几乎口不能言的易未言几眼,这才笑着复向宋缙行礼。“那臣就先恭喜大人,告退了。”
宋家嫡子定庶女为正妻,连同易家尚了公主的消息如同长了翅膀一般,飞遍整个京城。有人心知肚明,有人疑惑不解,有人暗自叹息。当初宋初离和易未言的流言疯传,如今主角却换了人,不由人不觉得奇怪。只是那宋家五姑娘照常来去做事,并无半分清减难受之意,就算有人想挑刺,也说不出个道理来,于是蚊蝇也只能缓缓失声。
只是每到回院时,枕石院必定大门紧闭,长睡不起。
仁明殿内,赵舒和哇地把药都吐了一地。她狂奔出门就要去找赵荏,宫人拦都拦不住,却还是自己在触到门槛时惊醒,虚弱地退了回来,跌在地上。她被杨然木木地扶回榻上,也不吃饭,也不喝药,也不哭闹,如同傀儡一座。
宫中人只当她不想嫁易未言,赶紧都一波一波地往上劝,都说易未言是个如何的人物,怎样的深闺梦里人。也有心细,知当初她和宋初离交集的,以为她是被京中流言困扰,暗地里使劲劝说她宋家姑娘并未有难过之意,想来都是骗人的。
赵舒和只是摇头,一边拼命落泪,一边拼命抿嘴摇头。
消息传到了福宁殿。赵荏也并未多说什么,只是静静看下去好多摞劄子,直到报信的内侍都等的着急了,他才扔了手里的狼毫,从手边取了一块出宫玉牌。
“让她去吧,你们都别跟着。等到了时辰,接她回来。”
本来宫人们还不明所以,赵舒和见到那块牌子,原如死灰的眼睛瞬间明亮起来,有了生机。她一把抓住玉牌,环绕了身边的宫人一周,慌忙坐去铜镜前叫人给自己梳洗打扮。梳头时,她拒绝了如今常梳的发髻花冠,只叫梳了个自己还未入宫时最欢喜的垂鬟髻。扔了宫中盛服,赵舒和自己去翻找一番,找出了自己从前压箱底的一条梨花襦裙来。
“你们都不许跟过来,都不要跟过来!”
宫人们是得了官家指令的,放她去也是遵旨,所以也只能跟到了宫门就止步,眼看着赵舒和上了安排在那的无牌马车。
那马车夫并未等赵舒和的命令,仿佛知道该拉他去哪似的,径直拉着她往前走,绕城半个时辰,最终在霁雪园后门停下。
赵舒和强忍了忍一直未停的泪,也不回头,跳下马车。霁雪园内只有孤雪,还是和从前一样,连人迹也无。等到奔进了园内,赵舒和的步子终于慢了下来,一步一停,一步一摇。
“美人哥哥,你怎么总是不笑呀?”
“美人哥哥,你怎么不说话?你要不要跟着我玩呀?”
“美人哥哥,我的风筝挂在树上了,美人哥哥你能不能帮我拿下来?”
……
“美人哥哥美人哥哥,我想出宫玩,你带我出宫玩好不好?叔叔的地方闷得很,我好不喜欢耶。”
少年乘风,将他安置在这霁雪园内。她从来没见过这么肃杀的院子,一时有了兴趣,看大树上有个木座椅,兴致勃勃地爬了上去趴好。
绿叶成阴,绰约多姿。树下少年刚刚抽枝,长剑过处,叶碎无痕。
再后来,他年幼出征,随父戍守边关。那天她不顾父亲责骂,追出去好远,灰头土脸摔在地上,哇哇大哭。
那少年终于回了头,跃下马来。他的手实在冰冷,将她扶起来。
“美人哥哥!”
“我叫凛之。”
“凛之?好听呀,好听呀!我爹爹可喜欢你了,我也喜欢你!你要快点回来呀!”
再后来……
他从只属于自己的小哥哥变成了京中女子嘴里再也不会漏掉的顾家二郎。
她只觉得他越长越好看,比京中自己见过的所有男子都好看。他也越来越冷,越来越寂寞,越来越寡言。京中皆说,二郎凉薄,高不可攀。
可她不这么觉得,她觉得,他是最会对自己好的人,最会照顾自己的人。他是冰,可她觉得自己是火,总有一天,能够捂热他的。
少女心思,不难猜出。那日她跟着他去信陵寺,他要办事,她就在殿前玩耍等他。那日她见到有人来求菩萨,算姻缘,看得她心头痒痒,便也跪去菩萨跟前,想要给自己和他算一算。
玄机按住了自己的转筒,看着自己时,眼里有怜悯,亦有慈悲。
他说,雪笙无心,县主莫要错付深情。
她怎能信?她不信的。
她从前不敢问他,如今,却定要问他。
霁雪园,未还阁。
顾凛之果然早早等在了那里,一人孑立。他发髻梳的齐齐整整,一身浑黑墨色,连披风都是黑的。
赵舒和伸出手去,对着他的背影,颤抖着,轻轻描画。
“凛之哥哥……”
“我听说了。”
赵舒和浑身一痛。
“凛之哥哥,我……”
顾凛之回过身来,一身叹息。他的眼睛向来是空洞虚无,探不见底的,今日却难得的柔软,配上眼下那颗等泪痣,叫赵舒和沉迷得很。
“凛之哥哥,我,我只想问……”
“舒和。”
顾凛之的声音如苍山寒雪,缥缈孤远。
“我本无心,如何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