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枕纱橱，半夜凉初透。——【宋】李清照
宋缙自那日宫侍来后心就不曾落回肚里去。
儿子不听使唤，不知要去何处作甚拦也拦不住，小女儿不知消息不见人影，剩下的一家人只能借着女使下人的布衣从后门仓皇逃走。宋缙觉得，自己做了这许多年的官，服低做小仰人鼻息，也从未有过这般憋屈的时日。
自己明明嗅出了不对劲，在宋初离走时却不曾想到如此之深，叮嘱过后还是放她走了，每每想到此处，他总不由恼恨地直掐大腿。袁怡柔听得动静，晕了醒醒了晕，加上徐之遥总在他耳边担忧地说起一个黄花大闺女，又是娇气官宦人家，在兵乱里不知要遇到什么腌囋事，他只觉得自己闭眼就要做噩梦，梦到宋初离浑身血污，破破烂烂地躺在地上。
宋初离要回府的消息宋绥止提前叫人捎了信，于是乎宋家人全都早早地守在了宅门口，踮脚张望着拐角处可有马车驶来。宋缙是高兴的，儿子立了功，女儿也平安无损，便是一直起不来的袁怡柔也难得地出了门，倚着婆子绞紧手里的帕子，几乎要把马路给瞪穿。
“齐妈妈，你说，怎的还不见人呢？”
“大娘子莫要着急，”齐妈妈赶紧接话，“姑娘既是被哥儿接着了，想必也有许多未尽之话要说，因而耽搁了。再者，哥儿不是说了，怕冲撞了煞气，先带姑娘去信陵寺烧柱香么？”
“齐妈妈也莫要怪母亲着急。”宋淳意笑道，“妹妹这一困顿就是许多日，怎的过的，吃了多少苦头才熬出来。我这做姐姐的，心里想着，也是难受得很。”
齐妈妈笑了笑，低下头去不再说话。袁怡柔看了宋淳意一眼，还未出声，徐之遥的声音在宋缙身侧柔柔地响起来：
“是了。也不知从易宅出去到被二哥儿接上，五姑娘中间要难受多少。”
没人接话，但人人都听了进去。袁怡柔手里的帕子几乎要扭成麻花，平息了许久，才凉凉地看着宋缙一眼。宋缙恰好也在偷偷看她，见此，心虚地挪开目光，只顾盯着来往人流。
一群人各怀思量，都在门口站了许久。
宋淳意有些乏，一眼瞧见垂首静立在袁怡柔身后的宋知意。眼珠一转，她乐颠颠地靠了过去。
“瞧瞧四妹妹着眼睛底下的淤青，想是这几日也没睡好？我原也是。”说着，一声叹息恰到好处地钻入众人耳中，语气低落，还带了些哽咽。“我们跑得快，也安生，却日日总要做些噩梦。小妹妹也是平白遭难。大娘子本只是叫她出去散心，却……这哪里散得了心。腿脚刚好，又这样……哥哥带她去烧烧香，也好，只求阿弥陀佛妹妹往后可都要是好日子了。”
宋知意一直低着头不说话，宋淳意也不恼，自顾自地凑在她耳边说。宋缙也许是被絮絮叨叨得有些不悦，重新去看袁怡柔：“是你叫她出去的？”
袁怡柔也不避：“后院妇人见识短浅，几辈子能料到兵乱？”
她的神色平静，没有一点被莫名牵连的委屈或怒意。宋缙拼命想在她的眼神里看到一点什么，却怎么也看不到，就像自己徒劳地瞪着一块光滑的黑石，还企图寻到一丝珍宝痕迹。宋缙独自胸口起伏了一会儿，重新看向台阶下的尘土飞扬。
“晦气。”
袁怡柔只是看着大路拐角，似充耳未闻。宋宅门口的空气顿时有些尴尬，温度也凉了几分。微风拂过，撩起袁怡柔的褙子一角。她几乎感觉到了有些冷，狠狠颤了几下。自小产后她一直体弱，近日又大喜大悲大惊大怒，只要站久了就有些晕眩。齐妈妈心疼，想扶她进去，她只是摇头。脚下一软，虚浮不稳，正要往后倒，身后一只手撑住了自己。
宋知意不知什么时候从宋淳意身侧挪过来的，还是低着头，手从背后称住了自己的腰，另一只手顺势搭在自己手心。宋淳意目送她二人相视一笑，不知想到了什么，握紧香拳，自己垂首呆怔了一会儿。不过半晌，重新扬起的脸上仍有温笑，面如桃花，温丽勾人。
“大娘子仔细着些，可别再伤——”
宋绥止的马夫惯常莽撞，车来得极快，一眨眼就到了台阶下，堪堪刹住。也不抬头问候，自顾自吐了嘴里的野草，仔细拍干净袖子，恭恭敬敬地举了手候在车厢门边。厢门里悠悠伸出一只手来，而后车帘大开。
宋缙原本要冲下去的脚步悬停在半空，半张着嘴看自己的女儿袅袅婷婷地下了车，还跟马车夫道了声谢。她全身干干净净，腿脚也似乎好了许多，面衣之下看不清脸，但站在落了尘土的台阶上，依然干净拔群。似乎不是经历了什么大难，倒像只是出门游玩了一趟，终于回来了。
宋缙也不知自己原本在描绘什么，只是觉得此刻，原本几乎要蹦到嘴里的心又踏踏实实到了原位。没有预期中的嚎啕大哭与惊吓抖索，他注视着宋初离自己提裙上了台阶，福身行礼。
“爹爹，母亲，受惊了。”
“回，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宋缙登时一扫愁云，乐呵呵的，只顾着搓手。“你，你可还……可受苦了？”
“不曾。”宋初离的声音柔柔的。袁怡柔几乎要控制不住自己扑上去，亏得齐妈妈和宋知意生拉硬拽才不曾丢了份子。她只能咬住嘴唇，眼含热泪，看着距离自己一尺之遥的女儿。宋初离似感受到了她的目光，悄悄往她身侧挪了几步，接过了齐妈妈手里的那只手，轻轻拍了几下。袁怡柔终于忍不住，回过头去潸然泪下。
“女儿离了易府不久，恰巧遇上县主一行人。郡主仗义，从歹人手里救下了女儿。这几日一直与县主呆在一块儿，郡主体恤，没吃什么苦头。”
“县主？！”
宋缙不自觉地扬高了声音。
“是。”宋初离笑道，“女儿身上的衣裳还是县主赏赐的呢。若不是县主，怕现在都要成蓬头垢面的泥猴儿了。”
“县主大恩，县主大恩。”宋缙满脸喜色，“初儿快随父亲进去吧。”
这一声“初儿”叫得大家脸上五彩缤纷，宋缙只忙着在前头走，自然没看到。袁怡柔得了空子，反手抓住宋初离，一把搂进怀里。宋初离怕伤着母亲，赶紧摘去了面衣。
袁怡柔不瘦，怀里是温软的。只是她勒得太紧，宋初离快有些喘不过气。她也没吱声，等到袁怡柔在齐妈妈和宋知意的低声下气安抚里不再颤抖平静下来，才缓缓直起身。
“如今他们都进去了，你瞧瞧与我说，可有伤着？可受什么委屈？瞧瞧你，这脸儿瘦的，脸色这样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