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厌离原本是家中掌事的，如今一走，这管家大权自然就空了下来。袁怡柔自小产后一直身子好不起来，这些时日又奔忙打理着宋厌离出嫁之宜，第二日竟就累病倒了。也不叫府医，差了身边的丫鬟素心趁着丑时天黑，悄悄地把宋初离叫去了跟前。袁怡柔自己是太医提举女儿出身，曾也是名动京城的红颜圣手，便粗粗给自己把了脉安排了方子，而后倚在床头看自己小女儿煎药。
宋厌离是自己第一个女儿，温柔端庄，谁见了都夸一句大家闺秀，根本看不出是小门户里出来的。她自小受宠爱，插花骑马山水墨画，想学的宋缙让她学了个遍，偏不爱学医术。几年前袁怡柔生变小产时，她已知事，自此后一手把持起正房事务，更无暇学医了。二儿子宋绥止自小性子阴沉内敛，便是宋缙也要惧自己儿子三分。他常年在外求学读书，名列京城四俊，给宋缙长了脸面，便也不拘着不过问由着他去了。宋厌离是最小的，幼时横冲直撞好娇蛮任性，袁怡柔自己也想不到，那夜她小产后，居然是自己这个一分委屈受不得的小女儿继承了衣钵，咬着牙忍着苦把自己的门道学识都学了去。
想到宋厌离走前与自己说的话，袁怡柔在心中叹了口气。
“母亲可是有心事？若有心事，与我说说，才不得积郁于心，反倒伤了身子。”
“也无甚心事。只是……如今你大姐姐嫁了，你的婚事我也该操办起来。偏偏厌儿下头那一个，是个眼高于顶的，拖到今日也不曾订下什么人家，也不怕人笑话，还连带着你们余下两个说不得亲。前头还说厌儿嫁不出去人家，连累了她，后来厌儿订给了太子殿下，如今都三年了，也不见得她相中了哪个人家。”
宋厌离闻言，手里的药杵顿了顿，笑道：“宁欢姐姐如今也十九了，也不曾嫁人，也无人说些什么的。”
“宁欢那是被荆国公家长子相中了，这几年提亲了多少回。是易家相公疼爱，一直迟迟不愿放人。杜家公子好脾气，愿意等，加之——加之一是荆国公家，一是门下侍郎家，便是一直这么耗着，谁敢嘴碎？你……你也是没有福气，托生在我肚子里。”
“母亲又说混话了。托生在母亲肚子里，姐姐疼哥哥爱的，那才是我的福气不是。”宋初离见袁怡柔欲哭，将捣好的药粉交与齐妈妈，叮嘱她亲自去熬了，便歪头趴在袁怡柔床前。“我这样淘气的孩子，也只有母亲愿意忍着了。换个人家，不得大棒打出去才算。”
“瞎说，你如今哪里淘气。徽京这么多姑娘哥儿的，有几个有你这样懂事的。”
三言两语把袁怡柔逗笑了，宋初离的心也放了下去，笑嘻嘻地给母亲揉着额头：“那也是母亲教的好！”
“母亲与妹妹说什么呢，说得这样开心，也不叫我来。”
宋绥止进屋时带进了一身水汽，门帘卷起的瞬间，寒意和大雨涌灌而入。帘外天色微亮，乌云盖顶，有如长夜。
宋绥止不但继承了袁怡柔的那一份高傲，还将那份高傲发挥到了极致。也不是不沾尘事的清冷，他是阴沉的，如同林中豹，崖上鹰。一双柳叶眼不瞧人时带媚，瞧人时又泠冽狠毒得狠，不用言语就能让人惊惧无措。
“哥哥来了。”
“母亲病了也不差人告诉我。还是看这天气不好，恐小五惊雷，想去她院子里瞧瞧，碰上门口的小女使，告诉我你往这里来了。母亲可好些了？昨夜得遇友人，都忘了时辰了。”
“不过是累着了，哪里有那么严重。你千里迢迢赶回来送厌儿回门，也该放你去和友人讨教切磋才是。”
宋绥止擦尽了头上水珠，从身旁侍从手里接过一个包裹来，递到宋初离跟前。包裹包了包得严严实实的，外层被雨淋透了，内里却是干爽的。等到打开，里面大大小小数个雕刻精致的瓷盒。
“昨儿易家大姐姐怎的都没等到你，就让我把这包裹捎给你了。说是她能寻到最好的，分你些。里头是些桃花粉，口脂澡豆什么的，你且收好。”
“倒是难为姐姐这般惦记了。”宋初离应了，让当归收了东西，恰巧齐妈妈熬好了药端回来。“哥哥昨夜是同什么人一起，怎的回家时辰都能忘了？这才归家几日，什么人让哥哥这么流连忘返的。”
“也不是。左右是知己贴心，又许久不曾见过，自然是有许多话要说的。加之昨日送大姐姐出嫁，心中烦闷，便与他多吃了几盏酒。”
袁怡柔就着宋初离手里喝完了一碗药，自觉神清气爽了些，屋里点着安神香，听他们兄妹两个说着话，生出了困意。宋初离见状，嘱咐了素心几句，便和宋绥止一道离开。
晨光熹微。
雨越下越大，跟有人在头上不要命地往下倒水似的。当归来时顺手取的伞有些小了，就和宋绥止的随从楚辞一道撑着。宋绥止的伞很大，在雨里劈开一圈珠帘，将自己和宋初离环绕在其中。宋绥止的饮泉院在漱流院另一侧，离朱雀阁更近些，后有竹林小道直通枕石院，因而一行人商议定，准备先去饮泉院喝茶避雨。
走到半路，那树林后突然绕出又一行人来。领头的姑娘一身粉嫩薄纱襦裙，衬得身段娇小玲珑，我见犹怜。粉团脸，鹿儿眼，一步一摇，顾盼生姿。她侧后头的女子看着跟她一般大，穿得简朴素净，寡言沉默，观之可亲。眼下因着油纸伞比前头人的小些，由不得有些飞溅的碎雨沾湿衣裙，也如浑然不觉一般，只低头行礼。
宋绥止不曾料到在此处会遇见宋淳意，皱了眉，身子稍稍向宋初离身前移了移。
“下着这么大的雨，你们两个跑出来做什么？”
“昨夜本想着给母亲问安，可是拦门的小丫头说母亲身子不爽利，睡下了。我心里着慌，想和四妹妹去寻五妹妹，今早一同来探望。不成想去五妹妹的院子，却说人不在，就想着五妹妹定是早早就来了。不知晓二哥哥也在。”
宋初离抬眼看了看阴沉沉尚未亮堂的天色。“难为三姐姐惦记了。知意姐姐莫不是出门太急了，怎的衣裳穿得这样薄？大姐姐走时，还送了一包衣裳给你小娘去，不合身么？”
闻言，本来躲在后头的那女子赶忙上前一步。“本是要穿的，今儿雨大，想着新衣裳要湿了不好洗，就还是穿了件要丢的。本来是去给小娘提药的，路上遇着了三姐姐，三姐姐让我一同来了。”
“五妹妹说得是了，我方才心急，都没瞧见四妹妹身上的衣服。”宋淳意拍手笑道，“若是我就这样领你去母亲跟前了，别人还要说我家无人管事，克扣庶女呢。待会儿你就跟着五妹妹去，换两件好衣裳再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