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4、
庭中预备着桌椅茶具，还有咕嘟冒泡的水壶。
“坐吧。”尽管只有两人，周邵还是有些拘谨的站着，两手藏在袖子里，低着头，也不去看他。还是萧睿鉴端起了水壶泡着茶递过去。“我们多少年没有这样说话了？”
“二十年了。”周邵已不是当初风华正盛的贵公子，边疆的风霜，落在他的头上、鬓边，积成一缕缕白发。
萧睿鉴忽然伸出手去，保养极好的手指滑过对方斑驳的鬓角。“这些年，苦了你了。”
周邵摇了摇头，眼里含泪却没有说话。
“我说过，有什么需要，你可以尽管来找我，可是这么多年，周郎似乎将我忘了。”
“陛下……”周邵终是开了口，“我，从来没有忘，只不过这么多年，早就习惯了一个人，如今也不知该说什么了。”
萧睿鉴的手抚摸到了对方的面颊，还记得当年，中书令的嫡子，姿容俊美长身玉立，才情殊艳，名满京华。江南主事后大有入主朝中的迹象，一度传闻将选为太子官僚，春风得意马蹄疾，风采翩然，迷倒了多少男男女女。
而今，两鬓斑驳，面颊凹陷，满面细纹。
边疆的风，吹走了当年贵公子的雍容。
“为什么要把账簿交出来，你可以什么都不说。”
“二十年前，陛下也是这么问的。”周邵笑起来，饱经风霜的眼睛堆叠着层层笑纹，只有光华婉转的眼眸还似当年。
二十年前，周邵临走前，将父亲贪污纳贿的账本拿给了还是太的萧睿鉴，当时本是偷偷出来会面的太子呀然发问。
“当年，陛下冒着杀头之罪放我去揭摩，许诺留我父亲全尸，今日，我也希望顾念这许多年的情分……给我儿一个机会。”
“好，”周邵连呼吸都压到最低，却见帝王立即点了头，“看在你我的交情上，我不杀他。”
周邵眼中热泪滚下，萧睿鉴却在他抬手之前替他擦掉了，“不过，你要尽快让他坦白。”
“陛下放心。”周邵深深一拜，萧睿鉴却将他扶了起来。
“自我主事起，无论江南还是京中，处置官员从未留情，但于我而言，周郎从不是普通朝臣……”萧睿鉴拉着周邵的手，周邵回握了一下，用另一只手握着天子哽咽道，“陛下隆恩……”
“你我之间，不必言谢。”
萧睿鉴看到周邵总能想起江南，想起那时年轻的自己，无所畏地行走在山野间，遇见匪徒都觉得新鲜，见着贪官污吏只想着与他们斗上一斗，那时父亲还在，他一面与地方官员纠缠，一面上书中朝，而一直对他不冷不热的父亲却出乎意料的照顾着他。
如今，斯人已逝，他也老了。
萧睿鉴也清楚，周邵这些作为，并非是当年两人间私情能解释的，中书令之子不同于中书令的地方就在于，中书令嘴里的为万名请命，周邵是信了，是不惜性命想去做的。
当年行走江南，后来远遁边疆，流亡之苦周邵见了无数，他在边关遥望着中原，一心思念着故国，静静看着，看着萧睿鉴实现当年为民请命的诺言。
萧睿鉴做到了，所以周邵还愿意信他。
二十年，青丝成雪；
二十年，物是人非。
但是当年的太子，仍旧是如同当年在江南同他说的那样，只愿百姓安康，天下太平，二十年后的萧睿鉴还是这样做，所以周邵知道自己没有看错人。
当年他身为贵胄子弟，明知父兄揽权纳贿却无能为力，萧睿鉴的诺言，于他几乎是一场豪赌——他抛却家人性命，去赌自己是否跟对了人，是否，能和萧睿鉴实现自己心中为民请命，让天下安康的愿望。
他在边疆，看着流民越来越少，看着揭摩的兵锋逐渐退去，看着故国强大。
他知道自己没有信错人，他知道萧睿鉴一定会兑现承诺。
幼子曾经无数次抱怨过，为什么自己出身名门，被先帝屠尽族人，周邵却还要为他的儿子尽心竭力，为狗皇帝做事。
周邵只说道，“你爷爷做的事，罪有应得，希望你不要步他的后尘。”
不祥的预感终于成真，爪牙初现的儿子已经在京中暗暗行动，惹来了目光锐利的鹤。
周邵偶尔会想，当年在江南便将朝臣于巨贾都玩弄于手掌之中的帝王，如今会怎么收拾这些小孩儿。
是否……手下留情？
萧睿鉴在耍亲儿子。
萧睿鉴跟萧定和下棋，开局前逗了一句，若不是许慎给你支招，棋盘上能行几步？小娃娃当真一拍胸脯放话，今天就不要慎哥哥，自己来！
李希音跟许慎对视一眼，都笑了起来，小孩儿反而是越加较真。
萧睿鉴下一步，萧定和要花许多时间来想对策，但是等他终于想到了对策，萧睿鉴却走神了。
李希音端来一盘无花果，说是树上新摘得，萧定和一听果然坐不住要自己去摘，李希音这才坐到了帝王身旁，“陛下似乎有些心不在焉……”
“哦？那音音说，我在想什么？”萧睿鉴丢了棋子，一边吃着果子，一边看着妻子。
“如今四海升平，边关宁定，能让陛下烦恼的，大约……只有科举大考。”
“音音果然聪明，”帝王笑了起来，“还有一件事。”
“什么事？”
“后宫无主。”
李希音一惊，看了萧睿鉴一眼。
“音音想不想做皇后？”萧睿鉴伸手也摸了一下李希音的脸颊，年轻女子皮肤光滑细嫩，面颊饱满水灵，手感极好。
“要是说不想，那是欺君，可要是说想，也怕叫人笑话。”
“笑话什么？”
“后宫之主，说来也是襄助陛下打理六宫，但是论资历论品行，臣妾自知不如德妃娘娘。”
萧睿鉴点了点头，却问道，“那你以为，德妃适合？”
“德妃与良妃，都是贤惠持家，都好。”
“如果，朕让你来做这个皇后呢？”
“臣妾谢过陛下！”
李希音当皇后令人意外却也在情理之中，论出身论子嗣都不错，还有李希声这个定北侯的哥哥。
但是长久以来，帝王似乎都更偏爱德妃，陈曼歌不仅有萧睿鉴最喜欢的长公主，还又给皇帝添了八皇子。
但是皇帝一纸圣谕，却在选定太子妃之前，先定了皇后。
太子即将行冠礼，却膝下无子。
萧睿鉴要宗府为他选妻，卢世瑜却横插一脚。
卢世瑜乃当世大儒，又是太子太傅，桃李遍天下，萧睿鉴否了也挡不住腐儒妄为，无论陆家女子何等灵秀，她的出身注定不适合入主后宫，从顾思卿开始的风风雨雨仍未停止。
李希音道是住惯了幽兰殿，舍不得那些培育了多年的花草树木，并不准备移宫，听到消息的萧定权也松了一口气。
虽然顾思卿皇后做的并不好，虽然顾思卿也没有给萧定权太多温情，但那终究是他的母亲，是他违背禁令也想陪伴着的母亲，他不敢想象母亲曾经久居的宫殿，因为另一个女人而变得面目全非。
萧定权坐在空荡荡的懿德宫里，虽然没有主人，但是位在内廷，仍旧打扫的一层不染，帘幕、家具摆设如故。
他的母亲在这里居住了十几年，十几年如一日的等待着。
萧定权已经不知道母亲究竟是看待父亲，看待自己的了，但是母亲宫中的清冷哀怨，却还历历在目。
没有帝王驾临的宫殿，总是冷清的。
即便来了新人，也只剩空荡荡的脚步。
李希音走过来时，萧定权吃了一惊，最后却还是决定迎上去，恭敬道一声娘娘。
李希音见着他，也不意外，点点头道，“太子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