盖聂一个人坐在山顶发了好久的呆,夕阳彻底沉入山谷,东方又渐渐泛起微白,他还像座雕像一样坐在那里。
他觉得头脑很乱:七国纷争,生灵涂炭,当初,自己是怀着救万民于水火的愿望加入鬼谷的……但是,如果说鬼谷纵横的天地之道,是置眼前生命于不顾,视天下苍生为博弈的棋子,那这种所谓的决断,为的到底是谁的利与义?如果至强之道,是要凌驾于苍生之上,视万民如蝼蚁,那这种道……还是自己想要追求的吗?
师父说,鬼谷弟子,要求索的是必须的胜利。是,只有胜利者才有改变世界的资格。但是,如果这个胜利,需要的代价是成千上万的生命呢?如果改变需要付出的牺牲甚至要高于维持现状,那……又该如何?
他真的需要刺激一下自己的头脑好好地清醒清醒。于是,他再一次从山顶跃下,一头扎进了水潭,任冰凉的潭水浸没了他的全身。
遥不可及的梦,就一定不可实现吗?
不,不是!只要,只要……
盖聂没有机会在水中冥想太久:一道巨大的冲力从水面直切向潭底,贴着他下方几尺的位置划过,在石笋上留下一道剑痕,同时激起巨大的波浪。他直接被从潭底翻滚而起的水浪裹挟着抛出了水面。
一阵天翻地覆的晕眩之中,一只有力的手抓住了他,把他扔到了高处的断崖之上。
通过水波传导到他身上的内力鼓荡得盖聂七窍微微渗血,脑中嗡嗡乱响。他有气无力地想:万幸那道剑气没有直接从我身上切过去……
双耳轰鸣之中,他听到一个声音忽近忽远:“到底还要我捞你几次!”
混乱的内息让他一时说不出话,几道内力及时从背后打入身体,他才舒服了一些。他静坐调息片刻,感觉翻腾的血液渐渐恢复了平静,睁开眼时,发现鬼女正挑剔地上下打量着他:“这次应该没人逼你往水里跳吧?”
——其实上次也没有。
盖聂定定神,收拾好表情,规矩施礼:“多谢鬼女姑娘再次相救。”
“我倒是懒得救你!但你要是在我练剑时死在水里,我担待不起。”鬼女没好气道,“男子汉大丈夫要拿得起放得下,输赢皆平常事。一点小事动辄寻死觅活,我看你不起!”
“鬼女姑娘误会了,”盖聂莫名其妙挨了这么一通训有点啼笑皆非,“我并非寻死,只是想想清一些问题……”
“那你的思考方式还真特别!”鬼女冷哼,起身道,“过来!”
盖聂一怔,鬼女不耐烦地回头横了他一眼,又补充了一句:“还要我请你吗?还是你想继续在崖顶吹冷风?”
片刻之后,盖聂已经在鬼女的竹屋里与她相对而坐,身上裹着被卫庄杀死的其中一只玄虎的皮,手里捧着碗玄虎肉汤轻轻地啜饮着,努力控制着自己的表情不扭曲——据说是为了暖身,但味道真的不敢恭维。因为盖聂刚到鬼谷时时年纪还小,一副面黄肌瘦的发育不良相叫鬼女有些看不过眼,于是前几年养成的习惯让她看到盖聂的第一反应还是想投喂,尤其在他被巨大一张玄虎皮衬得格外小只的时候。
鬼女听完他的疑惑,扶着额头轻轻地笑了起来。
盖聂不解:“鬼女姑娘为何发笑?”
“你觉得自己失败在哪里?”
“我……还不够快!”
“不错,这确实是一个原因,但不是最主要的原因!”鬼女点头,“不够快,确实会死!来,设想一个情境:假如你在八岁的时候,被一个组织抓去,和一群小鬼关在一处,由五个职业杀手看守,预备扔进鬼山训练成杀人的工具。那是一种养蛊的训练方式,所有的小鬼中最后只会活下一个。训练开始的头一天晚上,如果是你,你会做什么?”
盖聂被鬼女的故事吸引住了,不由自主地顺着她的思路思考下去,半晌,无奈地说:“什么都不做。”
鬼女似乎对他的答案很满意:“明智的选择。我见过你来鬼谷之前的水平,以你八岁时的能力,确实做不了什么。按照规则去与其他孩子接受训练、互相厮杀,以你的天赋,应该可以成为最终活下来的那一个。不过,如果你跑得足够快呢?你会怎么做?”
“想办法逃跑。”盖聂毫不犹豫地说。
“如果,你的速度与看守你的人不相上下呢?”
“我……还是会尝试逃跑。”
鬼女摇头:“那,你还是会死。别忘了,看守可是五个人!”
“……但若不尝试,岂不就一点机会也没有?”
鬼女没有反驳他,干了一碗汤,目光开始变得遥远:“想知道当年我是怎么做的吗?”
盖聂隐约的感觉得到了验证:这果然是她曾经的经历。
“那是我八岁那年还没被师父正式收入门下的事,”鬼女眯着眼睛,“那时,其实对我而言留下最简单,如果我留下,我敢保证活到最后的肯定是我。但是,师父曾经对我说过……”
她的思绪仿佛回到了十六年前的夜晚,火堆的另一边,高大的剑客那双深邃而又温和的眼睛注视着她:
“……作为剑客,杀人难免,自己多半也会死在剑下。然而,杀戮之剑不可随便出手,或为恩、或为仇,总要自己的原则,万万不能以杀人为职业。无论何时,都不要做别人手里的刀!”
她出了会儿神,才继续道:“所以进鬼山的前一晚,趁只有一个看守在室内的时候,我挣断绳子勒死了他,然后放出了所有的小鬼,只除了那个曾经把水和食物分给我的最小的孩子。”
盖聂心中暗惊:一个八岁的女孩在那样险恶森严的环境中挣脱束缚、反杀看守的过程绝不会只像鬼女说得这般轻描淡写。然而惊佩之余,他却一时无法理解鬼女的行为:为什么?偏偏不救那个有恩于她的小孩子……等等!他的眼珠忽然一震,倏地抬起了头。
“看来你已经明白了。”鬼女摊手,“不够快,就只有死。当然,如果他们不死,我也没办法在五个杀手的追杀下活着逃出来。”
盖聂动了动嘴唇,脸上流露出不忍之色。
“觉得我残忍?”
盖聂刚想开口,忽然意识到:这是……另一个版本的玄虎测试!一个真实残酷得多的玄虎测试!
他沉思了一下,道:“我确实会感到不舒服,但并没有立场指责你残忍。至少按你的方案,还会多救下一个孩子,让其余的孩子不至于面临互相残杀的漫长恐惧、能够在希望之中得到一个痛快的死亡。即使是师父,也会认可你的选择。”他由衷地说,“一个小孩子能在短短的时间内想到这么多,让人佩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