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春寒,寒气隔着鞋底从地面蹿到脑门儿,走路步子稍微快点,钻进衣服前襟的风就能把人心都寒透了。
林四年骑自行车上学,习惯性地掏出林十一送他的那副手套戴,一看到手套就想起最近的糟心事,然后一整天都不好了,一节课统共四十来分钟,能被老师点名好几次。
晚上睡觉也冷,林四年厚着脸皮往尧典正那边挤,尧典正背对着他,一感觉到有点动静就往床边挪。
林四年挤,尧典正就避,眼看着尧典正就要掉下床了,林四年一把搂住尧典正的腰,死皮赖脸不肯放开。
尧典正去掰林四年的手,林四年也不挣扎,把手移到尧典正手背上,五根手指互相较着劲,看谁能先挤进尧典正的指缝。
尧典正抓着林四年的手拉开,林四年就顺着尧典正的手背滑到手腕处,硬是把大拇指伸进镯子和尧典正腕骨的缝隙里,就那么卡着,尧典正要是硬把手抽出来,坚硬的镯子肯定会硌着林四年的手指……
“……”尧典正无声地叹了口气,算了,随他去吧,身后有个人形暖炉也挺好。
林四年感觉到尧典正松了点劲儿,跟老天爷借了点胆子,又向尧典正靠近了一点,前胸紧紧贴着尧典正的后背,樱木小铜像隔着一层衣服,紧紧贴着尧典正的肩胛骨。
尧典正慢慢翻过身,镯子和林四年的大拇指依然连在一起,于是两人之间横着尧典正的一条手臂,就这么在黑暗中对视着。
气息暖暖的,尧典正闻到林四年身上似有若无的烟味。
不知道看了多久,林四年自己把大拇指从尧典正的镯子里抽出来,双手从尧典正腋下穿过,一头扎进尧典正怀里。
尧典正搂上林四年的后背,下巴蹭了蹭林四年的前额,发梢凉丝丝的。
他想亲亲林四年,哪怕只是嘴唇蹭蹭林四年的额头,也足够安慰林四年的了,但还是忍住了。
因为怕一发不可收。
“明天去剪下头发吧,挡眼睛了。”尧典正说。
“嗯。”林四年在鼻子里哼了一声,带着哭腔。
然而第二天一醒,一切还是回到原点——两人不说话不接触,明明在同一个屋檐下,却活得像两个陌生人。
林四年在午休时间去了一趟理发店,剪了一个特精神的发型,当他自拍的照片都发出去了之后才反应过来,尧典正已经很久没有回复过他的消息了。
林四年又气又委屈,想撤回却又已经晚了。
他已经和林十一闹翻了,这都是小事,可他没有想到自己和尧典正也有这么一天。
尧典正那么温柔的人,也被他弄得对他无话可说了。
就算像昨晚一样还能有点温存,那也是在黑暗中,不敢多说一句话,就更别提说起那天吵架的事了……
度日如年,林四年反而觉得在学校待着还好些,只是时光荏苒,倏忽几年过去就到了清明节。
学校放高三一天假,不许留校,于是林四年没有办法,清明头一天下午别别扭扭搬了一堆用过的资料回家,正琢磨着怎么度过难熬的明天,接到了林十一班主任的电话。
林十一班主任很少找他,确切地说,这学期除了那次反映林十一上课做刺绣以外就没别的了。
林四年没收了林十一的刺绣,限制了零花钱,林十一自己掏腰包又买齐了针线,自己在房间偷偷摸摸做刺绣,林四年知道得明明白白,他没再去没收一次,是顾及残存的兄妹亲缘关系。
至于学校,林十一这点数倒还有,应该不会再带刺绣到学校去。
那么……班主任现在打电话来是什么事呢?
只说让他去C中一趟,因为林十一犯了点错,至于什么错,班主任没有细说。
越是轻描淡写的,可能就越严重,林四年直接打车去的C中,一路问着找到了C中的多媒体阶梯教室。
教室里一片狼藉,桌上都散乱着喝过的、没喝过的矿泉水瓶,地上全是零食垃圾,投影仪还没关,白板上无声地循环播放着一组幻灯片。
林十一抱着膝盖蹲在白板旁边的角落里,教室里或坐或站还有几个人,林四年只认出了其中那个昝树伊。
林四年没猜出来林十一能犯出什么错来,径直走向了班主任。
“李老师,你好,我是林汶起的哥哥,林四年。”
班主任笑得很勉强,“来了啊?坐吧,先给你看个东西。”
林四年没敢坐,站在班主任做的椅子的下面两级阶梯上,看着班主任拿翻页笔朝着白板点了一下。
幻灯片从头开始播放:白噪音、天崩地裂、尖叫哭泣、山河破碎……
林四年只看了几秒钟就看出来大概是个什么主题了。
空镜之后是视频片段和一张张的照片:
映秀、北川、青川……短短几十秒而已,这些笔画仿佛被一笔一笔拆解开,一个个地名背后都是腾着沙尘的钢筋水泥。
全副武装第一时间涌入灾区的解放军军队、十五位空降兵从四千米的高空往汶川震中盲跳、刨得满手是血躺在废墟上面睡着了的装甲团士兵、累到肺出血活活累死的护士……
震撼、感动、自豪、默哀、致敬、感恩……
林四年的眼眶几乎瞬间就红了。
山体和房屋不断崩塌,地上匍匐着迷雾般的烟尘,然而不断有那么一群人,背负着使命义无反顾地冲进烟尘里,直到看不清他们的背影。
冲进去的是一个个铁骨铮铮的人,出来的……
幻灯片突然暗下来,纯白色背景上跳出来一行行黑色的字体:一位位已故英雄的名字,他们的遗像,他们的军种、他们的部队番号……
泪水在眼眶中打转,但林四年还是努力睁大着,寻找着,终于,在那不断下翻的一行行黑字中找到了“林孚”和“张婳雨”。
林四年笑了,他抬手擦了一下眼角的眼泪,然而就这一秒钟的时间里,背景音乐突然停了,幻灯片也画面一转,上面两排大字:然而十年后的今天,谁还会记得他们呢?
林四年的眼泪几乎都僵在了脸上。
幻灯片可不会像眼泪一样静止不动,它继续播放着,下一页也是几个大字:将军坟前无人问,戏子家事天下知……
下一页:1这是一个最好的时代,也是一个最坏的时代;
这是一个智慧的年代,这是一个愚蠢的年代;
这是一个信任的时期,这是一个怀疑的时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