尧典正的手颤了一下,但是没有把林四年的手心甩开,正好他手心里攥着一张没用过的纸巾,就把手心翻了过来,顺着林四年的手臂上去,用纸巾轻轻地擦了一下林四年嘴角的辣椒油。
林四年正在宽慰尧典正呢,突然被尧典正来了这么一下,呼吸都忘了,只有余光里看到尧典正的手臂——给自己擦嘴的这个动作实在是太温柔了。
从来没有人对林四年的嘴角这么温柔过,包括他自己:小时不懂事,吃过饭把嘴巴往衣袖上一擦就算完,长大了些,爱干净了,也是拿着纸巾揉成团一抹就成,从来没人这么温柔地给他擦过嘴,即便是妈妈都没有过。
林四年发着木,后门哐一声响,把林四年吓了一跳。
尧典正却没有受到丝毫惊扰,慢慢地回头,发现是林十一的脑袋撞门框上了,也不嚷疼,只是眼珠子瞪得老大,盯着他哥看。
林四年知道自己刚才失态,不愿意被林十一抓着小辫子,于是赶紧拿出自己的看家本事:声东击西——
“林十一你上哪去了啊?现在才回来?天都黑了!”
林十一不示弱:“我上哪去要你管!我现在回来怎么了?哪就晚了?天怎么就黑了?你大半夜的往酒吧网吧跑的时候呢?你好意思说我?”
这一段话,可把林四年的老底给揭完了。
林四年不介意,但是林十一和阿姆一样,嗓门都大,林四年怕扰了尧典正的神,赶紧立起来,作势要把林四年赶回房间去。
谁知道刚一站起来,背都还没打直,就听见哗啦一声响——林四年腰间绑着的校服外套“枝大叶大”,一下把轻飘飘的塑料盒撩翻了,一盒底的辣椒油毫无预兆地被撩了个底朝天,全洒在尧典正的手臂上。
林四年:……
很好,这次不是两三滴油,是一大片了。
林四年顾不上去撵林十一,赶紧去捞尧典正的手臂,虽然捞着了也没什么卵用。
“不好意思,我这……你赶紧脱下来,我现在拿去洗。”
林十一得空脱逃,逃之前还没忘记补一句刀:“你要人家在这脱给谁看呢?”
林四年都没来得及回头,一边拿纸巾擦尧典正的衣袖一边吼,“回你房间写作业去!”
尧典正却不生气不着急,自己慢慢站起来,看着林十一溜走了才说:“小声点,又不是听不见。”
这句话明明是在说林四年的不对,林四年偏偏听出来了温柔。他抬眼去看尧典正,神情淡漠又不解。
尧典正对着他笑了笑,“我去里面换下衣服。”
林四年等尧典正扭身回房间去了,自己才颓然坐下。
他总爱多管闲事,比如现在看到尧典正命不久矣的情况,就想多给他一些温暖,好让尧典正死得不那么凄凉,可是自己总是控制不住自己的脾气,在尧典正面前暴露出自己暴躁的一面,尽管这种暴躁不是针对尧典正的……
这样不行,这样尧典正死也不会死得舒心的。
夜风吹拂,林十一房间的音乐声从木质房屋的缝隙中飘出来,盖不过前屋闹市的喧嚣,林四年坐在后院廊上打游戏,正好眼睛酸了,抬起眼来就正好看到自己下午那会儿挂在后院的、尧典正的那件衬衫。
思绪慢慢飘远——米白色的衬衫在夜灯的照射下泛着白,像医院的颜色。
林四年对医院又爱又恨,因为医院是个两极分化的地方,有人重生,有人离开。
可是尧典正带给他的感觉太矛盾了,他知道尧典正可能不久于人世了,可一看到那件米白色衬衫,就想起来他下午洗衬衫时,衣服上那股红油味都盖不住的清香……
甚至现在,那股清香似乎也被夜风送到了他鼻尖,给他一种岁月静好的感觉,给他一种就算死,也是有条不紊,细水长流的。
林四年不敢再多想了,再打一个小时游戏还要看书呢,手断了写不了作业,但是学习不能落下。
可不敢再分心了,于是林四年总结出来:只要不是暴毙,都是美好的。
接下里的两三天林四年十分消停,一方面是因为自己手断了还没好利索,没精力作妖,一方面因为自己吃辣了,破天荒地拉起肚子来,肚子里闹腾了两天才消停……
还有……考虑到尧典正的感受,自己每每想要大声吼林十一,都尽力且艰难地控制住,然而一到周六,上午十一点多了,林十一还在房间待着不出来,不知道是在赖床还是怎么的,林四年实在控制不住了。
“林十一!”林四年捶林十一的房间门,“你起没起啊?你们不是同学组织了郊游?钱都交了,你是去还是不去?你要是不去,自己跟你们班团支部书记打电话!”
说完,门哐一声从里面打开,林十一编了一头的小辫子,宽吊带的背心,及膝的短裤,一双运动鞋,乍一看还挺摇滚的。
只是裤脚和鞋子中间那一截小腿,前侧布满狰狞的疤痕,全部露出来,像是故意给人看的,这样一来又有些骇人。
“我去不去关你什么事!”说着,林十一看都不看他哥一眼,一下把书包甩上肩,雄赳赳气昂昂地往大厅走,一脚挤进熙熙攘攘的游客群里,留下几十根小辫子的残影。
林四年松了口气,等到估计林十一走远了,才把靠在墙角的折叠桌摆了出来,然后拿出了钥匙,开了橱柜取东西。
周末了,锦里游客生意比工作日好太多,连一向冷清的细君催都免不了会有顾客上门,林四年放下手里的活计,赶紧站起来扯出一个笑容:“随便看。”
客人只有一位,女性,头发花白,烫卷了,优雅而知性。穿着古朴,背着旅行背包,像是外地游客,她一边浏览者店内展示出来的蜀绣锦缎,一边喃喃自语,“林氏刺绣。”
林氏刺绣,林四年爷爷还在的时候,还打着林氏刺绣的招牌,到了他爸那一辈就落魄了,因为他爸压根儿就没想过好好经营,细君催在锦里还没建起来时就是一个绣坊,那时生意就够惨淡了。
到了林四年这里,林四年干脆大逆不道,没把绣坊当做绣坊,只当做一个古意一点的小出租屋了。再加上近年电脑绣花盛行,技艺越发成熟,林家的手工刺绣就越发无人问津了。
所以林四年也仅仅只是站起来意意思思说了声“随便看”,他不相信会有游客会买他的刺绣,网上多少买不到,物美价廉,比手工的快。
虽然心里这么想,但听到客人小声嘀咕“林氏刺绣”时,心里还是有些不是滋味,自责突然涌上来——细君催的招牌是他改的,他好像把“林氏刺绣”改得不姓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