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边卷起暗色的云雾，春日的余温仿佛被雾气稀释殆尽，冷彻的像是覆盖了一层淡薄沉尘的冰。
不到十人的武士队伍走了许久，从落日余晖行至暮色苍茫，也没有目睹到一丝一毫的魑魅魍魉之影。
“……今日就在此暂且扎营歇息吧。”深红色的发丝拂过耳畔，身着厚重盔甲的青年嗓音较低，身为领导者的继国严胜总会给人以不怒自威之感。
闻此，于他身后步伐整齐地武士们不自觉的在心底松了口气，依言开始安营扎寨。
耳边是风与夜空窸窸窣窣的私语，一双沉静的眼眸阖上，眼部细长的睫毛自然而然的轻微翘起。
他坐在树下的落叶堆中，自黑色过渡到深红色的发尾柔软乖顺的披散在肩后。卸下身上遍布划痕的盔甲，不说话时，继国严胜便寂静的像是要与自然融为一体。
“严胜阁下。”一声轻唤打断了他的假寐，有意克制的音量十分轻缓，像是怕打扰到他。严胜抬起头，看向面前的武士，示意对方有话直说。
那人单膝跪地道：“我们马上就要走到司厄神社的领地范围了，就是那个真的有神明常驻在此、并且祓除了许多著名恶妖的神社……严胜阁下，我们需要前去拜谒吗？”
严胜没有急着判断和下定结论，而是反问他道：“你觉得如何？”
武士这才说出自己的所思所想：“我们此行的目的是祓除八岐大蛇的后代，妖怪诡计多端，甚至能骗过继国家主和您的眼睛……所以我想，可否求助一下司厄神，让祂为坚持正义的我们提供帮助。”
说到最后，武士的言语无意中便流露出一种傲慢和轻蔑。相比起飘渺不可见的未知神明，哪怕对方再强大，只要不波及到自己，他便相信弱小的自己在世间颇有话语权。
“继国家的武士……”严胜的眉头微蹙，棱角分明的脸庞因情绪波动而紧绷，他的声音冷了下来，紧盯面前之人：“已经弱到连祓除妖怪，都要靠神明帮助的地步了吗？”
武士怔愣了一下，头低的更深，忙道：“抱歉，严胜阁下，我不是这个意思……区区妖怪，传闻还是八岐大蛇和人类女子所生的混血杂种，血统和秉性都如此低劣，自然奈何不了剑技出神入化、遇事沉着冷静的您。”
“不必说表面话。”严胜道，声音毫无波动，却令武士的身体僵硬的不得动弹，像是头上有一振正在审视自己的刀。深红色眼眸的青年缓缓的说道：“比起我自己，我更想看见……你对继国家不变的忠心和赴死的勇气。”
夜晚的冷风扫过落叶，有一片恰好飘落到他的手中，他用另一只手将其拾起，在空中放开，任由它随着清风继续飘向未知的远方。
“如果能做到，就退下吧。”继国严胜补充道。
“……是，感谢您的教诲，阁下。”武士不甘心的垂下眼眸，僵硬的直起身子，转身离开了。
一直到武士的身影从面前消失不见，继国严胜才重新阖上眼，薄唇轻抿，向来习惯于皱起的眉头让他显得稳重又冷傲，根本不像才二十出头的样子。
“司厄神……吗。”
无端的，他想起了曾向太阳神祈祷的母亲，以及仿佛真的被太阳之神眷顾的、生来便天赋卓绝的继国缘一……他的双胞胎弟弟。
眉头皱的更深，眼前落得一片阴影，像是习惯性的想遮掩住什么。微凉的雾气让他的整个身体都变得很沉，长久集中的神识也逐渐向四周涣散，继国严胜累极了似的阖上疲惫不堪的眼眸，靠在树下便睡着了。
向神明祈愿便会得到回应……祈愿……愿望……
断断续续的记忆碎片让他在内心深处都不得安生，继国严胜只觉身体里有滚烫剧烈的岩浆在翻涌，而那喷涌而出的火舌席卷了他的全部心智，将他拽向了无边梦境。
“……”
“……兄长的梦想，是成为这个国家最强的武士吗？”
严胜看着过去的继国缘一，却像是在透过他在看过去可悲的自己。于是时隔十三年，二十岁的继国严胜对七岁的继国缘一说道：“不是。我的梦想是超越你。”
不对，不是这样。
他的梦想才不是这样。
梦境中的继国严胜后知后觉的退却一步，感觉头疼欲裂，冷汗淋漓，浑身骨骼在发出哭泣般的哀鸣。
他呼吸紊乱的捂住额头，眼前小小的缘一也逐渐变得模糊不清，就像是分崩离析的碎片，终究不会任他的心意留在原地——留存下来的，惟有他心口处空辽沉寂的空洞。
他的梦想……
是神明也无法将其实现的……
无望之念。
*
戳了戳对她而言薄如空气的幻境结界，伊咏颇为无辜的眨了眨眼，神色如常，对着一秒退出十米开外的产女解释道：“我只是确认一下，没有别的意思。”
好久没有这么剧烈运动了的妖怪擦了擦额头并不存在的虚汗，边哄娃边惊疑不定的回答她道：“我不能回答你。”
“看来是了。”伊咏朝她点了点头，看来无良老板压榨员工这事，无论无惨是人是鬼都不会有任何改变。
她将手按在刀锷处，向上微移，用视线都看不清的一击快斩捅开了比钢筋还要坚固数倍的结界。颇有礼貌的弯腰行了个离别礼，眉眼有着遮不住的片刻喜悦，富冈伊咏神情自若道：“我先走了，有缘再会。”
产女：“……”那祝您，走快点？
*
继国缘一对鬼舞辻无惨说：“——我想找到富冈伊咏，我们刚才走散了。”
“……你说什么？”红眸青年收敛起面上那浅薄的笑，一时间竟怀疑自己是否听错了音节。黑雾缭绕在他的周身，一双梅红色眼眸中瞳孔收缩不定，如蛛丝般的裂痕扩散开来。
好半天，活了四百多年多年的代理神明才找回自己略感干涩的声音，喉咙里的骨骼在嘎吱作响，黑发垂落在眼前，他轻声重复道：“富、冈、伊、咏。”咬字极为清楚，像是想把这四个字烙印在心底一般。
而继国缘一予以肯定。他点了点头，补充道：“这就是我的愿望。”
一刹那间，无惨只感觉耳畔间的低语化为汹涌澎湃的海浪，海潮抨击着他封闭已久的心门，严丝合缝般矗立在内心深处的铜墙铁壁在一瞬间轰然倒塌，如月蚀般触不可及的往事漂泊如风，通通都灌进了他沉寂已久的识海中。
【“我叫富冈伊咏。”】
我记住了。
【“离开这里吧，和我走。”】
好。
【“我会一直看着你的。”】
我也会。
【“你找到你想要的答案了吗？”】
是你。
“我……”飘渺的落叶被风声淹没，将轻浅细微的声音悉数掩盖。一双剔透凉薄的梅红色眼眸透过继国缘一，死死盯住，分明是想从他那淡然的神色中窥得一丝过去的影子。
“她……在哪里？”无惨问。
缘一指向了来时的方向。
下一瞬，眼前掠过一片浮光掠影，缘一怔了怔，看着方才还伫立在原地的司厄神明化作黑雾，以常人不可察的速度消失了。
他刚想追上去，不待转身，神殿处却传来一声孩童的问询，温润轻柔，像是缀在苍翠欲滴的嫩芽上，花蕊正含苞待放。
——“你是我的信徒吗？”
有着一双太阳般炽烈的金红瞳在黑暗中熠熠生辉。缘一蹲下身来，看着小神明拖着长长的衣袖走近他，白皙的手抚上他耳边的碎发，将其梳理到耳后。
然后，指尖触碰到花札耳饰，小神明脚尖轻点，亲吻着雕刻着日轮的花纹。初生的太阳神脸颊微红，勾起一个纯洁灿烂的笑容，轻声道：“谢谢你的信奉。”
面前的小神明有着一颗温柔绵软的心，自然而然的，缘一便对他说起了自己的故事：“我的父亲在我两岁的时候对我说，你是禁忌之子，是不应该出生的、不祥的孩子。会给继国家带来灾难。”
“为了不给继国家带来灾难，幼时的我隐藏了气息，和谁都不开口说话，尽可能的把自己的存在感降低到无。”
“住在三叠的小房屋里，我常常趴在窗户边缘，去望外面如细水般流淌的浮云，经常思考自己是否不应当存在于此。”
“但是，我的母亲却给予了我寓意守护的耳坠。她是一位非常虔诚的信徒，因为我的不发一言，而担忧我耳部可能存在的疾病。她向太阳神祈愿，祈求治愈我那天生有问题的耳朵。”
缘一这么说着，取下了一只日轮花札耳饰，缓缓的合拢掌心，对小小的太阳神露出了一个轻浅的笑，像是一抹转瞬即逝的光，却在一刹那照亮了整个暗夜。
他道：“所以我想，向神明祈愿，并得到回应，是一件非常温暖且幸福的事。”
太阳神笑了：“谢谢你。”
“其实，我还有一个愿望。”缘一说：“我希望……良久未能谋面的兄长，也能感受到自己所拥有的幸福，并为之欢喜。”
“那样的话，即使我们兄弟二人相隔千山万水，心与心之间的距离却能紧密相连，永不分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