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裳受伤才醒,正是不禁唬的时候,没被容裔的语出惊人再度吓晕全亏了韶白。
提前被容裔提溜到府里待命的江南小姑娘,比几个月前第一次进国公府还紧张,无他,只因这府内的主人,比着国公府老爷的和蔼可是差了十万八千里。
韶白心疼地照看姑娘额上的伤,向云裳汇报老爷平安无事,只不过还要处理傅家留下的烂摊子,分.身无暇。
云裳听后才松一半气,又觉狐疑:“那阿爹怎么不接我回家?”
父亲怎么可能放心把她一个人丢在汝川王府里,在那个……动辄奇言怪语的人眼皮底下。
许多事情韶白也说不清四五六,但出门前华老爷的嘱托是亲口对她说的,于是小声学舌:
“老爷说姑娘伤在头上不宜挪动,不必惦记家里,安心养好伤,容裔那孙……不敢对姑娘怎么样。”
这会儿容裔因云裳要换衣避了出去,云裳听这语气是父亲口吻无疑,剩下的半口气才算落地。
昏迷前发生在酒楼的那场杀戮历历在目,云裳现在回想仍觉得胃里发呕,厚实的白纱布像一个箍栓在她头上,至于傅越义结果如何、傅婕又如何,到底没敢问出口。
抿着弱白的唇匀息半晌,云裳问:“窃蓝呢?”
韶白一听这个,表情复杂,“被王爷关起来了……”
“什么?”云裳一急扯动斜盖着半条眉毛的伤口,疼得低喑出声。
“她那三脚猫功夫护不了人,”容裔想是听见屋里的呻.吟,推门而入道:“在你跟前你又要撺掇她带你回府,我留她碍眼?”
韶白看见阴晴不辨的王爷走过来,激灵灵后退一步,心道方才的话王爷不会都听见了吧,那可不是她要骂的呀……
云裳蹙紧眉心,下意识抬手掩一掩齐整的领口,也不得不承认这人真是了解她,倘若此时有功夫在身的窃蓝在跟前,她还犯得上与他周折吗……
没等她再度开口,容裔皱眉盯着那张煞白的小脸,声音不易察觉地放软:“在偏厢好吃好喝招待着呢,我又不吃人,少操些心行不行?”
云裳竟从话中听出一丝诡异的温柔,自己先打个寒颤。
她向阴晴不辨的男人脸上看了一眼,这位大楚摄政王玩弄得一手好心术,哪句真哪句假无从辨别,这还罢了,偏偏这张皮囊长在她的喜好上,纵有十二分的警惕,看上一眼也被迷惑得七七八八了。
这可不成,她还是得回华府。
云裳打定这个主意,不想太医院的院首被摄政王提溜过来,亲自为她复脉后,面沉似水地说了句:“小姐这伤口结痂前不可见风,怕留下疤痕便不妥了。”
云裳脱口问:“会留疤?”
言罢疑人偷斧地瞥向杵在一旁不说话的容裔,怀疑他与老太医串通好的,否则怎会这么精准戳在她的死穴上。
江南学宫的小师叔怕疼怕痒也怕死,但最最不能容许的,就是自己变得不美,哪怕全身上下有一点点瘢痕,那也是万万不行。
容裔看出她所想,无奈:“我若想留你,直接在床上加两道锁链不就完了,稀罕找借口。”
年过六旬早没了人欲直奔天理去的太医正差点把凳子坐歪:倒、倒也别说得这么直白,下官还在呢。
这其实冤枉了容裔,他上辈子光棍一条,这辈子一条光棍,哄个人都费劲,花花肠子开窍了才怪。云裳更单纯得紧了,只当锁链与锁门无甚两样,有气无力地瞥他一眼,追着太医问留疤不留疤的事。
两厢一比衬,反显得医德高尚的太医正才是心有野马的那个,红着老脸抓笔开方,不敢再探究这二位的关系。
不谙人事的少女还在忧心忡忡:“只要不见风便行了吗,可还有其它需要注意的?您是太医圣手,能保证一点痕迹都留不下吧?”
险些伤到眼睛也没见她这么紧张,容裔又是怜惜又是好笑,替支吾的太医正回了一句:“我保你留不下半点疤痕。”
他心中道:便是有疤我也娶你,决不叫一人笑话了去。
云裳小小哼了一声,恹倚软枕没有理睬。
这刀伤看似凶险,但只要能够平顺醒来,再辅以将养便无大碍。送走太医正,屋中的明角灯盏尽掌起来,光亮满室,云裳方看出帘钩上挂的红莲纱幔皆是簇新的,可见换上没有多久。
她盯着纱上的花纹出神,不知几许,忽然听见屋里多了窸窣的脚步声。
转头便见容裔的晚膳摆在落地罩外,大碗小碟琳琅满目,他本人自然而然坐在那食案后头,正对着茜纱帘栊的方向。
进出的侍女一律颔首趋行,饶是如此云裳仍百般不自在,在帘锦内缩着,几番想开口都碍于有人在,待到屋中只剩下他们二人,容裔已经半点不见外地拿起了筷箸。
“你……王爷这是何意?”
容裔在她面前褪去一身不近人情的皮,几缕鬓丝零散,添出几分家常气:“三日没正经吃东西了,你容我添一添胃。”
抱怨似的语气随常得很,堵得云裳满腹正经八百的官辞都没法说了。
屋内一时只听见男人吃饭的窸声与夜下蛩鸣,安稳静谧,一如她此刻不是国公府小姐,他也不是摄政王爷,只不过是对烛闲话的一双寻常人家。
云裳被自己天马行空的念头惊了一下,这时容裔悠悠接上下半句:“不吃饱了怎么照顾你。”
“……”云裳无言以对,他到底何来的自来熟稔,哪个要他照顾了?
撑到这会子,华云裳头上的伤处疼得难受,只想修闭口禅图个清静。谁知容裔听不到回应,以为她也想吃,哄小孩一般:“这里没有你能吃的,且进几日清淡饮食忍一忍。”
云裳彻底不想说话了。
她刚醒来时用过参汤煨的流食,肚子并不饿,但饭可以不吃,药却要喝的。那么大一碗苦森森的汤药下肚,云裳顾不上苦,伸手拉住韶白留下她。
那暗示的意味很明显:这里虽为王爷您的宅邸,我也承你篱下之情,但得寸进尺却是不能。
容裔看出她的疏远防备,神情默然,撤下食案后也没如何为难她。离开前,他深看了云裳一眼,身着雪白中衣的姑娘就似软红尘中的一片雪,仿佛一不留神便会飞化,再也寻不见。
灯下看美人,没有旖旎,只觉疼涩。
容裔为女子轻轻阖上门扉,庭外树影婆娑,几与夜色融为一体的“参”仍然跪得笔挺,容裔目光未曾停留,月凉如水,声凉如水:“起来,过几日你随聿国公出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