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光寒顿了一顿，才答：“对。你现在怎么样？”
“没有什么改善，还是很晕。”迟天漠继续说，“你家怎么看起来像什么都没有？墙上光秃秃的。是真只刷了层灰，还是角度问题？你把镜头转一转，让我看看。”
“你不是晕么？转给你看不是更晕了？”施光寒一派淡然地坐着，连手指都没打算动一下。“找我什么事？说吧。”
迟天漠只好讪讪地答：“不是你说会给我打电话的吗？关于我姐姐。”
“啊，”施光寒这才像想起来，不走心地应着，“嗯，我说过。”
迟天漠的火气又这么被他一点点积起来了：“所以呢？你到底要不要说？”
事实上，施光寒上次见他的最后那面还是抱着头破血流的他在马路上施救，从他送医后就一直没见。现在SWH逢迟天沅出事，正忙似一锅粥，就是他也难得偷个闲。偶尔和乔纳森联系上，既然对迟天漠的近况也有实时了解，就早把还要给他打电话一事抛在了脑后。
虽然他多次听过乔纳森说迟天漠状况不好，但耳听的总没有眼见来得切实，所以刚才迟天漠的样子一映入眼帘，他还是感到了意外，意外得甚至有些心灰，乔纳森建议他放弃是有道理的，忽然他就什么话都不想说了。
这个样子还说什么呢？人都成了这样，噫，怎么成了这样！
他当真是想用一句“你好好养病”就此结束，但——转折出现在迟天漠发火的一问。
这熟悉的语气，暴躁得一如既往。就仿佛看上去已经干裂枯萎的一棵断木，翻开枯枝败叶发现下面有根细枝丫还是绿的，还在往有光的方向支棱着，那么这树就不是全无希望的样子。很好，施光寒心里那簇摇摇晃晃的信心小火苗，终于摇摇曳曳地飘摇着又亮了。
说话比样子有精神，甚至还能有脾气，看来幸运之神依然眷顾着他，迟天漠的生命力比他想象的要顽强。
所以他就说了：“你姐姐的死因尚未明确，但目前对外宣布为自杀。”
“既然尚未明确，为什么要当自杀宣布？”迟天漠自然不解。
“因为股价暴跌。为了提振投资者信心，为了救市。”
“为了救市就说是自杀？”迟天漠更迷惑了。“这样也行？”
“自杀是个人行为，个人原因不具备普遍性，与公司的关联不大，对公司形象的影响最小。”
迟天漠还是没明白：“难道说被害，就会影响公司形象？”
“为什么有人会害她——光这个问题就可以发酵出很多对公司不利的阴谋论。是人事斗争，还是责任推诿？有什么样的深仇大恨非把人置于死地？公众对这种豪门爱恨情仇的剧情最有兴趣。现在又是流量时代，只要有一点由头，立刻就有无数的媒体、网红、自媒体能为你编写出各种惊险刺激的内斗八卦。一家公司一旦背上权力纷争人事动荡等等负面形象，除了满足看客看好戏的心态，还能有别的好处吗？只会让投资人对公司内部的稳定性产生疑虑。”
“那，不能是被外人害吗？比如进了小偷，她发现了，勇敢搏斗，然后就——”
“她是在公司出的事。无论意外还是遇害，作为SWH的重要人物，在自家公司发生事情，SWH的安全管理是怎么回事？内部有人作案已经是丑闻，还‘有外人潜入’，还外人潜入结果导致了一个总裁的死亡，这就是SWH的安保？”
迟天漠有些脸红，支吾：“我只是，想，是不是有这种可能……”
“我知道你的意思，我只是解释，把责任推给‘外来的X’非但无助于维护公司形象，倒可能雪上加霜。并且从警方目前的调查结果看，已基本排除了有外人进入的可能。虽然当晚公司在进行计划中的安全系统升级，事发时部分监控设备和警报器正处于升级状态，但每次系统升级的设备是按安保等级梯次进行，并不是同时停止工作。那时外围的警报器和监控已经升级完成，正常使用中，没有发现被人侵入的迹象。在事发现场，你姐姐的办公室，也没有发现什么痕迹能证明有陌生人入侵。发生过搏斗的痕迹，物品丢失，统统没有。而唯一发现的，是窗户打开了，而窗台上有你姐姐的鞋子留下的脚印。”
“所以……她确实是自杀？”
“这是警方也认可的可能，但因为没有发现遗书，也没有发现其他书面证据，例如日记、笔记、纸条……任何显示她有自毁倾向的亲笔字句，所以就还不能马上下定论。”
“既然这样，公司就这样直接对外宣布的依据是什么？总不能警察都还没调查出来，我们就——”
“心理医生的报告。”
“心理医生？”迟天漠猝不及防。
“博得利心理咨询室的汉纳博士出具了一份评估报告，证实你姐姐到目前为止的心理状态‘存在自杀的可能’。”
“这人是谁？我姐姐的心理医生？”
“算是。珍妮弗和她交往甚密，也经常到她那里接受心理干预。她是有资格出具这份评估报告的。”
“那么，就是说，我姐姐确实有心理问题？”
这次，施光寒没有马上回答。他看了他一会儿。
因为视频通话没法像面对面那样直接接触到对方的视线，所以迟天漠一时搞不清他这个突然的沉默是因为自己，还是因为他那边有了什么突发状况。
而施光寒，确实经过了一番考虑，才决定对他和盘托出：“事实上，这个世界上，心理完全健康的人，很少。”
“啊？”
“人类的绝大多数，要深究起来，都或多或少存在心理问题。”
迟天漠果不其然，露出了困惑的眼神。
“争夺生存资源、工作压力大、高强度竞争、相互攀比、异像焦虑等等，生活在社会中的人会有心理问题，而在原始丛林中的土著人，同样也会有，不过是大家焦虑的事情不一样罢了。心理问题，只是与生理问题相对应，本来就是一个正常人类身上普遍得不能再普遍的现象。”
迟天漠囫囵吞枣地听着，因为似懂非懂，所以注意力又忍不住跑偏：“异像焦虑是什么？”
“因为外貌上和别人有不一样的地方产生的焦虑。本义是指身体畸形、巨型胎记、皮肤异化、大面积的毛发覆盖等等等等，包括一切先天和后天在外观上的变异，但是现在也开始指普通的外貌焦虑，觉得自己身体的某个部位……”
“那你也有过吗？”迟天漠望着他的眼睛脱口而出。
这句话他说得很轻，其实只是在自言自语，但施光寒倏然收住了声音。
他反应过来赶紧找补：
“我我是说你从小生活在白人中间……不是会这样的吗？我看过一个纪录片说黄种人、东东亚人就我们这种长相在白人的社会里就会显得很格格不入被人欺负之类的，我是问你这个！这个！”
施光寒的眼睛也有惯常的样态，那就是他眨眼的频率很低，大概只有常人的1/3。不知这是天生的能力还是后天养成的习惯。当他望住一个目标的时候，就会让人有强烈的要进行“捕猎”的压迫感。但这还不是他眼睛奇特性的全部。
他定定地望住迟天漠几秒，眉尖微挑，眼睛微眯，传递出一个相当具有嘲讽意味的眼神，然后，翻了个白眼，转开了脸。
他因为坐在自己家里，松着领口，靠着椅子，最闲适的状态。摄像镜头正面怼在脸上，现在手机摄像头的像素又都高得离谱，距离不管远近，镜头自动对焦，所以这点变化在外面不太可能见到，在迟天漠眼前，屏幕上，却看得极为清楚。虹膜上复杂的色彩平日里只是汇聚成一潭通透安定的油彩池水，但这个白眼，池水仿佛被搅动，像是水底有什么一跃跳了出来，在那瞬间翻腾出一片流光溢彩。
夕阳镀了他脸上半弧的金光，那个对世间只有冷眼的妖魔，刹那有了人气。
没有人翻白眼能是个俏皮的表情。结果，谁想到施光寒的，是。他自己也想不到。
太好看了！
迟天漠看得目瞪口呆，根本没意识到这是个白眼，不，就算是个白眼，也是个好看得不得了的白眼。
他的呼吸莫名地又急促起来，五脏六腑连着心，都发紧，像被那个白眼揪了一下。而后，心脏砰砰砰地跳起来，剧烈得像在擂鼓。
他目不转睛地看着施光寒很快又转回来的脸，看着他的眼神又沉寂下去，像夜色起来了，雾一样弥漫，转眼吞没了刚才腾跃而出的彩虹。施光寒转动着照旧深幽的眼眸，瞳仁大而圆，仿佛两只黑洞，嘴角似笑非笑，答了句：“有过。”
说完他又眯眼望住屏幕里的迟天漠，似乎只翻那个白眼让他仍意犹未尽。他需要新的主意。想想，他忽然用手指撑开眼皮，把右眼一下怼到了镜头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