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是不是VIP，病房的门理论上都是无锁的。
施光寒手撑门把站在打开的房门口望向里间凝神听了一会儿，感觉杜淑卿应该是走了，这才走进去，反手关上门。
他走到里间门前，举手敲了两下。
病房里很安静，但他才敲完，里面就传出了应答：
“请进！”
迟天漠正歪在床头玩手机，听到敲门以为是护士，等人走近才觉得不对。一抬头，却是施光寒。
“你怎么样？”
施光寒这时的神情和刚才跟在迟天沛身边进来时截然不同，眸光冰寒，森然的眉宇间透着居高临下的冷漠。
显然他对迟天漠是不是真怎么样并不关心，只是作为合作伙伴礼貌性地问一句罢了。比起问候，更像随口的招呼。
“就这样呗。”
迟天漠答，当然也没打算从他那儿获得什么温情的关切。
虽然他们成为“同伙”的时间不长，但他对施光寒私底下呈现出的“真我”，那种对谁其实都不关心不在乎，已经几近乎反人类的冷漠也已习以为常。
而且每对此人多认识一点，迟天漠就对他深入骨髓的冷漠多了解了一分。
这人好像生来就没有温度，对周遭世界的一切都漠不关心。这种没有丝毫东西能触动他的漠不关心，就像是从他的每个毛孔里散发出来。
究其根源，可能他连血都是冷的。
迟天漠以前只听过“冷血动物”这个词用来形容那种冷酷到极点毫无人性的坏人，是个绝对的贬义，还没亲眼见过。
现在算是亲眼见到了，他又觉得对这词有点改观。
此词落在施光寒这种人身上，那就跟褒贬没关系，只算个中性词，形容有这么一种人，他也没干什么十恶不赦的坏事，但就是以一种超脱于众人的姿态冷冷地俯视自己面前的一切。
仿佛脚下涌动的这些都是些蝇营狗苟，而他，是神。
然而这个“神”本人又很俗气，对人世怀着满腹的权势欲望，于是不得不和这些低等俗人蝇营狗苟。
一边冷漠地超脱，一边降低身段迎合。
矛盾得很。
但是听起来很矛盾的特质不知道为什么，由施光寒这个活样本体现出来，迟天漠又觉得一点不别扭。
就是那么合理。
存在即合理。
他切实体会到了这句话的真谛。
施光寒在和他完成了一组毫无感□□彩的交谈的同时，不用招呼自己就走到旁边的沙发上坐下了。大大方方地靠进沙发里，还翘起了二郎腿，手搭在腿上，目光冷淡地看着他。
而迟天漠也还是那么歪在床头玩手机，不过就抬眼瞟过他一下，从头到尾连跟脚趾头都没动过。
“等我打完这盘。”
他知道施光寒现在什么姿态，所以赶在他开口前先把他的话头拦住。
施光寒就也没吭声，眼睛转了小半段弧度，视线放到了床脚，望着那处先思考别的事情。
就这么互不干扰地过了十多分钟，迟天漠才抬起头放下手机，跟着挪着屁股转过身，面对他盘腿坐好：
“你来得也好，我也正有事要找你，省得传信息了。”
施光寒把眼光调回来，颔首：“你先说。”
“你先说吧。”
施光寒也不啰嗦，直接问：
“你仔细想想，这次真的只是一次普通的抢劫？”
“我觉得是。”迟天漠两手臂搭在膝盖上，歪着头又回想了一下，慢慢摇头，“他们应该是真的没想干嘛，就是要钱而已。”
“但是——”他目光骤然变得凝重，把头转正，低声而快速地说，“他们还把我的枪抢走了！”
“什么？”
“我的枪！我给了他们钱包他们看起来像还不肯罢休，那里一个人都没有，我怕他们伤害我，那种目光我很了解，就是‘没完！还没完！’，我我就慌了……慌得我都忘了自己戴着表……我以为他们是要——”
迟天漠越回想，脸上就越流露出惊惧，语速也越来越快，语无伦次地渐渐变得浑沌失控。以至于施光寒只能从他糊涂的吐字里听出个大概：
“还有你叫我去练的什么防身术，什么战术棍根本没用！一点用都没有！我才掏出棍子就被他们一棍打飞了——人家手里拿的棒球棒！还有一个手里有刀……”
他满眼惊恐，连嘴唇都在发抖。以前虽然受过校园暴力，但至少他知道交了钱就不会死。
但今天是站在一片陌生的土地上，面对两个壮硕还持械的黑人，他想起不少被抢还丢了命的本地新闻，那刻当真是感到已到了生死关头。
脑海中止不住乱糟糟地瞬间涌现出各种念头和画面，转瞬间又像拉直的心电图，猛然只剩一片空白。
“我我我当时都没地方退了，退到车门的时候本来想悄悄开门，但他们就站在我面前，我又没有把握……我当时唯一能做的就是从后面掏枪。”他边说边比划当时的动作。
施光寒的视线就随着他的手落到他腰上，皱起眉问：
“你把枪插在后面？”
迟天漠愣了一下，神情很快从心有余悸变为懵懂，手也停在那儿，答：
“教练是教我平时把枪套挂在腋下。但是我后来在网上看到有人说，真要有事的话从怀里掏枪死得更快。因为你的手一往那个地方伸，所有人都会默认你是掏枪。别说坏人，就是警察都会选择先开枪把你干掉。我觉得很有道理啊！再说电影上不很多人都直接往后腰一插吗？又帅又方便不是吗？”
施光寒嘴巴动了动，想给他解释一下从怀里掏枪更危险这个理论也对也不对，枪插在后腰对他这种新手更危险，但看他现在情绪激动，脑筋又比较混乱，就决定暂时先把这个问题摆到一边。
迟天漠只叨叨地继续往下：
“但是我的手才刚碰到枪套，他们立刻一棍子扫过来！痛得我——我当时都以为我的手断了！”
他握着缠着纱布的手腕，眼泪汪汪。
施光寒便又瞧着他的手腕，心想：原来不是扭的，是真被打了。真痛。
“后来我就不太记得了……反正我就一直捂着手，痛得直不起腰来，他们就过来把我枪抽走了，然后还硬脱了我的表。”
施光寒长长舒了口气。内心依然如一潭死水，毫无波澜。如果非要说听出了什么，大概也只有一点厌烦。
他并不爱听这种过程，这也是他以前不喜欢接触刑事案件的原因。所以耐着性子等迟天漠讲完，他才感到了轻松。
“你已经是走运的了。”
他淡漠地点点头，做了个无油无盐的总结。
迟天漠当然也知道自己还能在这里细数经过，确属运气。不过他要说的还没完：
“我需要保镖！”
施光寒挑起眉毛。
“我妈也说了，得给我安排保镖。”迟天漠心有余悸，且愤愤不平地自言自语，“我怎么这么笨！当初你说我可能会有危险的时候，我就应该直接找几个保镖！还自己去学什么枪什么防身术，拿了那么一大堆东西回去，还生怕被我妈发现。结果有什么用？全都白费！”
“我算是彻底体会到了，专业的事就应该交给专业的人做！”他看向施光寒，咬牙切齿，“万一还有下次怎么办？万一下次就不是单纯的抢劫怎么办？就算只是抢劫，要是遇到的劫匪不光谋财还想害命怎、么、办？！”
施光寒皱了皱眉头，觉得迟天漠现在冲他发的这火很没有道理。像是怪他一开始就不该那么安排，所以这次纯粹是安排失误，责任应该由他来负！
而且正相反，他现在专门返身回来，就是正要想办法给他安排保镖的。结果他还没起头，迟天漠哇啦哇啦说了一堆，自己就提了要保镖，正好省了他的口舌。
但他还是得解释一下之前那么安排的用意：
“保镖是一回事，但任何人都不可能永远二十四小时每时每刻贴身保护你。真正能保护你的只有自己。所以该上的课该学的自保之法，依然很必要——”
“老子就花钱买他们的二十四小时！”迟天漠愤怒地大声打断他，“买他们的每分每秒！有什么不行？钱够了什么都行！让他们分三班轮番守，出门围在我前后左右，睡觉就睡在我门口！有什么不行！”
施光寒看着他，看他眼泛泪花，激动又焦躁地挥动手臂，掷地有声地喊着“有什么不行”！
施光寒点点头，仿佛放弃了再浪费口舌，站起来，摊开手：
“对，没什么不行。你想怎样就怎样吧。”
迟天漠蓦地收了声，张着嘴直愣愣地盯着他。看他真不打算再说什么，抬腿要走了，忽然莫名又有些惊慌失措。
他本来预着施光寒还要冷冷地和他唇枪舌剑一番，至少那个他已经很熟悉的嘲讽技能都还没开启，这下怎么就偃旗息鼓了？这不是此人的做派呀！
这一罕见的反应就像是对他的已经失望透顶，要就此放弃对他的管束，迟天漠顿时就感觉到了一种紧张感。
乃是种要失去依靠的慌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