翰林编修品级不高,他站在靠近殿门的位置。
火焰般的烈日炙烤着殿门,热气纷腾,蒸笼似的,周遭官员脑门上已沁出汗来,季昀仍旧清泠泠,干干净净。
百官皆着官服,却唯有他穿出别样的气度来。
他身量高,肩阔腿长,玄色官服款制端雅冷冽,衬得他姿仪清绝,器宇川渟。
百官皆催,今日萧瑶是骑虎难下,不选不行。
只是不知,若她偏选这位好男风的季大状元做皇夫,百官们会不会吐血?
萧瑶隔着群臣,眸光凝着季昀略显沉郁的漆眸,细细思量着这样离经叛道的可行性。
见她被百官胁迫纳皇夫,深知名声有瑕,当不得皇夫的季昀,神色郁郁。
目光锁住她被龙袍衬得明丽小巧的脸,季昀竖起耳朵,只盼她立时推拒,偏她不仅没开口,反而神情专注,果真在思索皇夫人选。
季昀郁结的思绪,又沉了几分。
哎,百密一疏,他只记得前世萧瑶并未纳皇夫,却忘了,今世早生了诸多变数。
若今日不争,往后便只有大朝会才能见着她。
持着笏板的指骨微动,季昀将力道攥紧了些,指节泛白,浑然不知落在萧瑶眼中,解读成旁的意思。
啧啧,被她盯了片刻便这般不乐意,当日还口口声声说什么一片赤诚。
哦,是了,定是因她仗着皇兄遗诏把睿王挤下去,打乱了他和睿王等人的谋划,季昀不忿了?
既如此,那日他又为何巴巴去公主府激她用膳?
他一时亲,一时疏,总隔在高深莫测的云雾之后,叫人看不透。
正思量着,萧瑶余光忽而瞥见,立于百官之首,却一直默默听着的季首辅,斜上前一步,似有话要说。
萧瑶收回视线,落在季首辅面上,手肘撑着身侧赤金缠龙,托腮聆听。
“微臣斗胆,请陛下顺应民意,纳皇夫,兴龙裔,以安社稷!”季首辅话音一落,百官皆住了口,殿中静得落针可闻。
所有人翘首望着萧瑶,今日,断不能再叫她推脱过去!
唯有季昀,握着拳,面色发白,漆眸深沉似能滴出墨来。
萧瑶眼波流转,放下小臂,坐直身子。
望着季首辅,牵唇一笑:“也罢,既是民心所向,本宫便直说了。本宫爱才、惜才,今有一人,才华横溢、风仪俊美,本宫慕之已久。”
说到此处,顿了一瞬,随手指向殿中最有才学的一个,季首辅的小儿子,才名、污名皆满京城的季昀。
累丝金凤钗口下衔着的珠结摇曳生辉,圆润东珠擦过她淡淡海棠色眼尾,如碎星芒:“季昀,择日入宫。”
脱口而出的名讳,砸在殿内所有人的心弦上,季昀惊愕,余者皆懵。
“此人不可!”季大人护子心切,率先反应过来。
别说昀儿已有心仪之人,便是没有,他也不能看着昀儿受此折辱。
与此同时,殿门内一道嗓音传来,掷地有声:“谢主隆恩!”
随即,挤得满满当当的偌大御殿,陷入冰封般的死寂。
“众爱卿让本宫纳皇夫,本宫应下,也选了。”搭在龙椅扶手处的纤指,缓缓摩挲着上边栩栩如生的缠龙金饰,萧瑶笑意未达眼底,语气慵轻,“众爱卿可有异议?”
众人僵硬地转动脖颈,与身侧同僚对视,皆从对方眼中看到震惊。
纳皇夫虽是本朝才有,并未章程可循,可怎么着也得差人将身家清正的高门子弟画像入册,供陛下采选,岂能如此儿戏?
可季昀乃是季首辅之子,好男风之事,若此时提及,恐污了陛下的耳,众人一时犯了难。
季首辅则被季昀气得说不出话来,抖着胡须,似要晕过去。
倒是睿王,回头望向季昀,眸色阴郁,若有所思。
诡异的寂静中,一道略显臃肿的身影上前,嗓音洪亮:“微臣附议!陛下高见,季编修乃状元之才,论才学,论品貌,满京城无出其右。微臣,恭贺陛下!”
言罢,他甩袖侧身,冲满朝文武道:“谁若质疑,便是对陛下不敬,本侯第一个不答应!”
没错,第一个破冰的,竟是沐恩侯。
话音方落,他眸光冰冷扫过季首辅,像是吐着信子的毒蛇。
季家将他的儿子害得那样惨,太后不仅不护着沐恩侯府,胳膊肘还往外拐。
陛下显然是看上了季昀的好皮囊,甚至不顾及他喜欢的是男子,也要纳了去,明眼人都看得出此乃孽缘,他偏要促成!
沐恩侯府不好过,那就谁都别想好过!
好男风和当皇夫,哪个名声更差些?季首辅一时不知该如何抉择,气昏头的功夫,季昀已然上前领旨谢恩。
萧瑶一步一步走下御阶,往偏殿而去,身后朝臣们围着季首辅道贺的声音,不绝于耳。
繁复的龙袍裙摆带起一阵风,萧瑶眼尾眉梢染着愉悦,睿王不是贼心不死么?那本宫就先折你一臂!
后晌,窗棂外蝉鸣阵阵,吵得人昏昏欲睡。
殿内龙眼木根几上,景泰蓝香炉里燃着醒神香,萧瑶一手撑在腮边,一手执笔批折子,却无法专注,心下算着离去行宫避暑还有几日。
没等她算清,视野中撞入一道白色身影,萧瑶抬起犹带困意的眼眸,立时清醒大半。
国师忽而出现,让她莫名紧张,就像从前她偷懒,皇兄突击检查她课业时那般。
“世迦哥哥怎么来了?”萧瑶弯唇问道,余光却往殿门处扫了扫。
难怪没人通禀,半夏、白芷正缩在门槛处打盹,睡正香,手中羽扇跌落在地,也浑然不知。
宋世迦温暄一笑,将广袖往上撸了一段,拿起朱砂墨细细研着,凝着她的眸光却比往日深邃些。
“今日,阿瑶当着群臣的面,直言季状元乃是你思慕之人,此话可当真?”
状若不经意问出口,可等她的答案时,宋世迦磨墨的动作却不知不觉停了下来。
“自然是假的。”萧瑶眨眨眼,有些俏皮,“阿瑶只是被催得没辙,先拉个人堵住他们的嘴罢了。”
随即,她清了清嗓子,将手中朱笔攥紧了些,有些不自在道:“那季状元不是好男风么?纳他做皇夫,岂不省心?”
闻言,宋世迦又继续研磨的动作,眸光倏而清浅许多,像春日潺潺的山泉水。
倒是萧瑶心下纳闷儿:“世迦哥哥来找本宫,就为这个?”
若是姑姑,或者旁人来问,都挺正常,偏偏是一副不食人间烟火模样的国师来问,说不出的怪异。
宋世迦脊背一僵,很快便借笑意掩饰过去,摇了摇头:“微臣来,是想问陛下,皇夫入宫可需择吉日?”
就这?萧瑶噗嗤一声笑出声来,摇了摇头:“不必。”
在折子上又添了几个字,合上,补了一句:“他呀,还不值得国师费心神,晚些本宫传道口谕,令他两日后入宫便是。”
什么吉日不吉日的,一个挡箭牌罢了,他配吗?
朝会后,季昀跟掌院学士告了假,午膳还是在睿王府暗道通向的那处别院用的。
是以,他并不知晓,季府中已经炸了锅。
季首辅回府便捶胸顿足,季夫人怕他气得旧疾复发,赶紧叫人去找大夫。
素来好性的季昂,阴沉着脸,连一双小儿女过来缠着他玩也没理。
进屋就将朝靴一踢,拿起一道空白折子,捏着笔,手却打着颤,迟迟未落笔。
张妙音早已在前院打听过了,心知他是为二弟不忿才如此。
她一面打量着夫君面色,一面轻哄一双儿女,待婢女们陪着韬哥儿、韫姐儿去外头玩了,张妙音方才立在季昂身侧。
叹了口气,将他面前的折子收起来。
季昂抬眸,眸中怒意正盛,却未对妻子发火:“音音,你可知,今日陛下金口玉言,要强纳二弟做皇夫?我身为大哥,眼见二弟受此折辱,却什么都不能做!”
说话间,张妙音已然斟了一碗晾凉的清茶,朝他手边推了推:“夫君先喝口茶,消消气。”
季昂梗着脖子,到底把茶喝了,刚将茶碗放下,便见张妙音眼波流转笑道:“夫君可知,二弟心仪的并非男子?”
“自然!”季昂不假思索道,这一点他从未怀疑。
话音刚落,季昂咂出味儿来了,急急握住张妙音的手问:“音音知晓二弟有心仪之人?是谁?为何不同家里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