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不过短短半日，晋安城便流言飞起，说是大司门在邱家将杀人真凶缉拿归案，而那个真凶果然不是凡人，乃是个黑鸦妖邪，吃人肉挖心人，只是因着它自己曾被负心人抛弃，故而便看不惯这世间男女成亲合欢。
那些让人听着便毛骨悚然的传言不胫而走，每过一条街一道巷便愈加复杂可怖，但归根结底，便是黑鸦是真凶，在四凉街卖字画的一个书生便是它还是凡人时的负心人。
裴容听到姐姐讲给自己这些时，只觉得不可思议，但能发出来的声音仍是“嘎嘎”的乌鸦低叫。
此时夜色已深，天上的一轮弯月悄然爬上树梢，流淌的淡薄月光轻轻地铺在院子里，静谧无声。
裴素抬起手指“嘘”了一声，示意她噤声：“虽说外面都传言大司门已经捉住了黑鸦，但是如今人人提之色变，若是被人发现了你，只怕会有大麻烦。”
她心中自然明白，只是甚为不解，自己不过在邱家上空飞了两圈，怎么便成了真凶？
“他们所说的黑鸦八成便是你了，不过只是流言而已，孙二姨也说了，官府并未贴出告示宣布此事，”裴素安抚她道，“这凡间向来相信空穴来风必有因，怕是有人瞧见了你，说你是妖怪现世，另一人听了，便笃定你是杀人凶手，这传来传去，便成了你我如今听到的故事。不过，毕竟是故事而已，你既未曾杀人，此时也不在大司门的炼狱，听了也便听了，不必当真。”
沉默片刻后，她微微颔首，算是回应，可虽然她也觉得姐姐所言有理，但还是心里有些许困惑，倒不是这些谣言太过荒唐，而是……
她有种说不出的感觉，总觉得自己被误认为真凶这件事并没有那么简单。
更何况，这件事又是如何与那个名唤林佰的书生牵扯在一起的？
她趴在窗台上，满是疑惑地望着天上的那一轮弯月，心头似是被什么东西堵着。
“感觉怎么样？”突然听到裴素温柔的声音，她回过神来，有些不解地看向她，又听她重复了一遍，“做只鸟感觉怎么样？”
她并非第一次做鸟，没觉得有什么特别，即便有，此时也说不出口来。
“其实，有时我还挺羡慕你的，”裴素也看向了月亮，可她那黑洞洞的眸子未曾有一抹月光能照进来，“这一辈子想做什么便能做什么。”
她从未听姐姐这样说过，在她的印象中，姐姐无论何时都处之淡然，见谁都不嫌也不羡。
这些年来，除了对自己的关心之外，姐姐似乎没有其他任何情绪，不悲不喜不怒，而她心里很清楚，姐姐并非有意藏着什么情绪，而是她对这世事的态度当真是波澜不惊。
许是因着她早就习惯了，也从不觉得姐姐时时这般冷静究竟有何异常，但此时想来，生而在世，怎会事事皆看淡。
不过，姐姐原本就不是凡人，她是个花妖，而且还是曾经为情所伤的花妖。
或许，她早已看破红尘了吧。
她看着姐姐，既不能回应她，也不知如何回应她。
裴素也并未继续说下去，只是默默地望着夜色，仿佛她能瞧见那淡薄的月色，而方才的那句话不过是随意说了一句而已。
她不由往裴素的身边凑了凑，想倚着她站。
裴素感受到了她的存在，轻柔一笑，伸手想要将它抱进怀里，但她却发现自己根本抱不动她。
“你竟这般大，”裴素稍有讶异，伸手摸了摸她的脑袋，恍悟般道，“难怪那些人会将你当做妖魔鬼怪。”
其实她晨时还没有这般大，也不知怎地，天渐渐黑时，她的个头竟也在不知不觉中长大了，如今其实已经差不多有一人长了，的的确确是个怪物。
说来也是有趣，凡人笔下的这些奇思妙想不胜其数，但唯有借着诡书道才算是真正地来这世上走了一趟，只可惜不能为外人所见。
虽然此时不见裴素流露出半点伤感之情，但她却有意要逗她开怀，将头在她手上蹭了蹭，然后跳到了窗外的地上，伸出翅膀向自己这边拍了拍她。
裴素很快便明白了她的意思，问道：“你莫不是想载我在天上飞一程？”
她点头，扑扇了一下翅膀。
裴素笑了笑，摇头道：“你如今这模样，若是飞到天上去，岂不是要将人给吓死？再说，送你回来的大司门衙役也说了，在你恢复人形前，切不可在外人面前露面。”
裴容低低地“啊”了一声，又催着她坐上来。
“我明白了，你只需在院子里飞便无妨。”裴素不愿扫她的兴，微然一笑，“好，我不曾有过坐骑，还不知坐着鸟飞行究竟如何快活呢。”
等她走出屋子时，裴素已然在门口等着她了。
大黄似是也颇为兴奋，围着她不停地跑来跑去，甚为开心。
轻轻抬起脚，裴素动作素雅地坐到了她的背上，嘱咐道：“飞得低些，要小心。”
确认姐姐坐稳后，她展开硕大的翅膀扑向半空，带起一阵风。
她小心地压着自己的声响，没有超过院墙的高度，缓慢地在半空中盘旋。
这样的速度与高度让她有些为难，但她很开心能载着姐姐在这天上飞一场。
裴素一直安静地坐在上面，偶尔伸手摸摸她的脑袋，既不说话也不动弹，有时甚至连裴容都怀疑她是否已经睡着了。
大约半刻钟后，她突然听到了大黄狂吠起来，突如其来的狗叫声撕碎了月光下的安静，惊得她慌忙循声望去。
此时，大黄正一边狂叫一边往西墙扑去，她只往那墙头看了一眼，便身子一颤，险些失去平衡。
不知何时，院子西边的墙头上竟站着一人，长身玉立，一袭白衫随风轻曳。
她慌慌张张地落了地，而裴素也察觉到了异常，微皱了眉头，低声道：“有人，对吗？”
摸着她的脑袋，裴素确认了自己的猜测，不慌不忙地从她的背上跳下地来，柔声道：“无妨，有姐姐在。”
那人仍站在墙头，瞧不清面容，但他见她落地，便伸出了自己手中的折扇。
见他将折扇对准了仍在下面对着自己大叫的大黄，她心下一惊，也来不及对裴素解释，连忙展翅一扑，迅速地掠到了大黄前面，将它用展开的双翅挡在了身后。
“大黄，”裴素的声音从后面传来，“莫要再叫了。”
此时若是惊动了邻里，那只会更麻烦。
虽然有些不甘，但大黄还是顺从地停止了狂吠，只是低声呜叫着又绕到了她的面前，对墙头上的不速之客龇牙咧嘴着。
“还请这只黑鸦与我走一趟，”朦胧月光下，那人淡然开口，声音不徐不疾，“不然这里会鸡犬不宁。”
裴素已经走了过来，问那人道：“不知阁下究竟何意？”
“心有小结，需人解之，”那人平静道，“我不会伤人。”
见他并非霸道无理之人，裴素继续道：“可是，她只是一只鸟，什么都不能说。”
“无妨，”那人不以为意道，“还请姑娘放行，否则只怕后果不可收拾。”
裴素自然不情愿，但她却也明白若是被邻里发现黑鸦便藏在她的家里，后果的确无法收拾。
于是，她思量片刻，道：“那我要同去。”
那人语气淡淡，却毋庸置疑：“不可。”
虽然那人只是三言两语，但裴容却莫名地觉得他并非来者不善，而且也不愿再继续这般与他纠缠下去，便伸出翅膀在裴素的手上拍打了两下，示意她安心。
裴素自然是信任她的，稍一迟疑后只能道：“还请阁下莫要伤她，她并未害过人。”
那人微一颔首：“我知道。”
他说话不轻不重，却能让人安心。
等她飞上墙头时，那人一跃到了她的背上，轻声道：“往南。”
她展开双翅，用尽全力地掠向高空，身后传来大黄压抑的呜咽声，但转瞬间便听不见了。
直到与风比翼，她才发觉原来此时自己可以飞得这么高，高得连她自己也有片刻间的害怕。
但很快，她便适应了翱翔，更享受与月亮越来越近的快感，仿佛那依稀的星光也能在下一刻触手可及一般。
虽然她飞得极快，照理说足以甩掉背上的人，但让她意外的是，那人仍安坐着，既不惊惶也不害怕，只有在提点她方向时才会开口，语气毫无波澜。
晋安城竟然还有这般人物，果然卧虎藏龙。
约莫一刻钟后，她终于在一座山的半山腰落了下来，那里有座茅草屋，从外面看已然破败得不成样子了。
她从未来过这里，但从方位来看，这里应该是城郊的南岞山。
那人从她背上跳下，伸手推开了门，道：“稍等。”
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他先行进去，丝毫不担心她会偷偷溜走，摸着黑点了灯后才转身对她道：“请进。”
油灯的灯芯随着山里的清风摇曳着，在他转身的那一瞬间，她终于看清了他的容貌，心下不由一惊。
面目儒雅眉目清秀，这个突然出现的不速之客竟是她曾经见过的人。
“看来你已经认出我来了。”桌案旁的凳子上尽是灰尘，但他并不介意地坐下，伸手请她道，“这位姑娘，请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