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乌落下又升起，又是一日已经过去。
杨戬走在路上，他在这条路上走了很久。
他的背后是山，那间院中种着梅花与桃花的小屋已经隐在了层叠的山峦间，再也看不见了。
而他正要再也看不见。
充盈的法力已将这具身躯上的一切痕迹除去，却除不进他心里。
他想起他曾陪着李寻欢坐在廊下看梅花。白雪皑皑，炉火上的酒热好了一樽又一樽。那个人喝得兴起，要同他行酒令，结果很快便输了。他们比了几次，李寻欢就输了几次。等那个人输完一次又一次之后，他终于问了一句，彩头是什么。李寻欢不说话，只是笑吟吟的握住他的手。
那只手掌修长，既干燥，又温热，正是不久前曾停在他身上的那只手。
他不仅记得那只手的温度，也记得那一日李寻欢笑着看着他。
那个笑容曾是那样温暖而甜蜜。
可是他却只能推开他，使他的笑声中净是绝望的痛苦。
当他贪恋那一点温暖，没有立刻制止这一切的时候，他就该知道错了。
他只不过是想让纠正这种错误，使一切恢复原本该有的样子。
为什么却使他们两人都更加痛苦？
是不是他真的不应该这样做？
是不是爱情正是一把双刃剑，你愈是想要将它推得越远，愈是朝你爱着的人的心里刺的越深？
但一切都已经不重要了。
他一直是那个薄情寡义的司法天神，此前几千年是的，此后仍然是。
所以他只能朝前走。
春光乍暖，他的心里却正下着一场漫天大雪。
他已习惯孤独，因为他根本无从选择。
杨戬一步一步朝前走着，脚步沉重，好像踩在雪地里。既不知道要去什么地方，也不知道正在朝哪里走。
“主人？主人——”
哮天犬从云上跳下来，一蹦一跳地跟在杨戬的脚边。
他一连喊了好几遍，杨戬的脚步才终于停下来，回头看向他。
“哮天犬？”
杨戬的表情像是此时才慢慢回过了神。他的眼神凝了一凝，冷冷道：“什么事？”
哮天犬道：“您那外甥又打上南天门了。陛下和娘娘紧急召您过去。”
杨戬道：“我知道了。”
他驾起一阵风，忽已朝空中遁去。
哮天犬仍然站在原地，呆呆望着杨戬消失的地方。
他怀中突然冒出一个声音，不耐烦道：“快跟上去啊！”
哮天犬道：“主人他又没叫我跟上。”
那声音道：“他不叫你跟，你就不跟了？你到底是不是狗？”
哮天犬怒道：“是又怎么样？这种时候他若要我跟上，一定会告诉我。若没叫我跟上，我怎么好擅自跟上去。要是主人他又有些私事要去办，岂不是坏了他的事。”
他怀中那声音发出一声不屑的嗤笑，道：“你不去我去！”
一把漆黑的折扇随着那声笑，从他怀里蹦了出来。
那折扇在半空打了个转，又讥笑道：“亏你还跟了杨戬几千年，还看不出来他今天样子有点不对么？”
哮天犬道：“有什么不对的。三首蛟，你不要以为你比我更熟悉主人的样子。”
三首蛟道：“哼，你又不是不知道杨戬五感之敏锐远超常人。这一次你喊他的时候，你却喊了他好几次他才听见。”
哮天犬道：“这怎么能算数。也许只是因为他正在想着什么要紧事。”
三首蛟道：“但他眼神一路都飘忽不定，哪里是在想事的样子。”
哮天犬不耐烦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三首蛟道：“我猜杨戬一定是在哪里受了点刺激，使他的心情差到不行——你知不知道他昨天从华山出来后，又到哪里去了？”
哮天犬道：“主人又不曾带上我，我拿什么知道？”
他说完这样一句，突然顿了顿，道：“我想我可能有点线索。”
三首蛟道：“什么线索？”
哮天犬道：“我方才想起来，主人身上好像沾着一点李公子的气味。”
这一回傻眼的人轮到三首蛟。
他道：“李寻欢？”
哮天犬点了点头。
三首蛟道：“你真的从杨戬身上闻到了李寻欢的气味？”
哮天犬又点了点头。
三首蛟自言自语道：“李寻欢？杨戬不是早已使他忘了？难道他又见到了那凡人？难道那凡人仍然对他锲而不舍？”
哮天犬道：“别说这些有的没的了，咱们得赶紧跟上去。”
三首蛟斜着眼睛看向他：“你怎么突然转过弯了？”
哮天犬道：“因为我突然想到，你非得过去不可，不然主人岂不是又得空手对付刘沉香他们。”
他说着又叹道：“主人要将老四与老六交给小狐狸，等到那时，身边恐怕又要少了两个人手。我虽然法力差了点，多少还是顶点用的。”
三首蛟嗤笑道：“你就不怕你也沦落到和他们一样的下场？”
哮天犬鄙夷地看他一眼，道：“我担心什么？主人是绝不可能赶我走的。”
他一把抓住那折扇，昂着头，带着一副洋洋得意的神色飞向了空中。
三首蛟一个字都不说了。他虽然对哮天犬的话很是不屑，心中却也带着一丝暗喜。
因为杨戬虽然赶走了很多人，这当中却并没有他。
木床上，李寻欢坐起了身。
昏过去前的一切他还记得清清楚楚。他记得纷飞的桃花，记得桃花树下那一袭黑色的身影。他甚至还记得杨戬的背是怎样在他的动作中发着抖。
他的记忆没有再被封印一次。
杨戬竟然没有这样做。
或许是因为他已被他伤透了心，就连这些小动作也懒得去做了。
而他又是为了什么？
人在绝望中做出的事常常是没有道理可言的，那时的他已不想活下去。
他根本已想要去死了。
他在这绵长的痛苦中拥抱住杨戬。而杨戬只是蜷缩在地上，在沉默中忍让着他的绝望。
他当然知道杨戬那时的态度意味着什么。
他的心中忽然涌上一股酸楚。
为什么这一切会变成这样，为什么他们两个人明明两情相悦，却要这样对待彼此。
他们本不该是这样的。
他虽然更痛苦，心中却已不再那样绝望。
杨戬，毕竟还是爱着他的。
爱情不仅能使人疲惫，使人想要去死，有时也能使人生出无穷的动力与勇气。
但他仍是长叹了口气。
因为这屋中空空荡荡的，只有他一个人。
这样的日子他已过了足有大半年。
他自嘲道：“李寻欢啊李寻欢，你看你逼走了他，又要去找他。可是这一次你又要到哪里去找他？”
李寻欢一面叹息，一面朝着山中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