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寻欢好得很快。
对于一个病人而言，情感正是一味什么也比不上的良方。
这几日他一直与杨戬讨论的，除了金钱帮与魔家四将的事以外，只有一些闲话。
他没有去问关于那个问题的答复。
他虽然没有去问，杨戬却在想。
杨戬正过着这几十年来最清闲的日子。
他不能出这院门，又没有卷宗要批阅，倘若想要动手做些日常琐事，便要被铁传甲忙不迭地拦下。
除了思索以外，他实在已经无事可做。
他的思索李寻欢看在眼中，却没有催促他。
尽管无论是他还是杨戬都十分清楚，倘若这个问题始终没有一个答案，那么等到杨戬拿回法力的那一日，一切便都会像是从未存在过一样过去了。
无论是坦白的心迹，那间木屋中的种种过往，还是夜深雾重时两人在树下的交谈。所有的一切恐怕将只会变成一场荒唐的梦境。
可是李寻欢一个字也没有多说。
他实在是一个太为别人考虑的人。
就连这一点，杨戬也很清楚。
天边有远远一抹红霞，凡间已近黄昏。
院中阿飞仍在练剑，哮天犬懒懒地靠在墙边坐着，好像就快要睡着了。杨戬沿着院子缓缓地走，直到那金色的阳光终于被树荫挡住，他也被挡在了所有人视线之外。
枯叶飘落，一只鹰悄无声息地落在了他的肩头。
那只鹰的翅膀很大，灰色的羽翼在阴影下呈现出一种奇异的银白，锋锐迫人的喙爪处有隐隐寒光。
这样的猛禽怎么会出现在这种地方？
杨戬却好像丝毫不觉得惊讶。
他的手抚在鹰的背上，那鹰扭过头来，金色的眼眸温顺地望着他。
“虽然花费了几日的时间，你们毕竟还是寻到了我留下的印记找到了这里。你们做得很好。”
杨戬的声音压得很低，但这淡到几近不可查的赞赏好像已令那只鹰足以受用。
他伸手从鹰爪上取下了一枚纸卷。当他开口时，就好像是在自言自语：“魔礼红果然在监视着这镇子？但他不会动作太大，因为他也不敢被人察觉。可他们若要收敛法力在这镇中寻我，只怕是宛如大海捞针……他们虽然尽是些蠢货，却也不会不懂这个道理。”
杨戬微微冷笑，又拍了拍鹰背，轻声下令道：“他们一定找了同伙。也许是山中精怪，也许是些凡人。你们先去查清宝莲灯的下落，再助我打听这件事。但行动时务必小心谨慎。”
那鹰点了点头，却没有立刻飞走，仍然立在他的肩上，只将双爪稍稍收拢了一些。
杨戬怔了怔，他扭头看向那金眼银翅鹰，道：“你想带我走？”
那鹰的金瞳显得更加锐利。
杨戬缓缓道：“我虽然不将那魔家兄弟放在眼中，但你们这些精怪之身，却绝不是他们的对手。看你的模样，来之前想必已自封了法力，以免惊动那两人。倘若真要带我走，又能逃出几步？不必费事了，我早晚会寻到脱身之计。”
他的目光垂落在地上。
“况且我眼下，还不能走。”
那鹰仍在迟疑，但下一瞬，它忽然离开了杨戬肩头，箭一般没入天际。
就在此刻，杨戬身后传来了一个声音。
那声音道：“杨大哥？”
阿飞正走到了他身后，疑惑地望着他。
杨戬扭头看向阿飞，道：“什么事？”
他说话时，肩上已空无一物。
阿飞道：“我听到这边有些动静，才过来看一看。”
杨戬道：“有什么动静？为何我没有察觉。”
那少年的目光扫视了一周，什么也没有看到，好像才放下了心。
阿飞道：“是我听错了。”
杨戬微笑道：“毕竟你专心在练剑上。一心二用，总是难免疏漏一些的。”
阿飞摇头道：“可是我手中握着剑的时候，只会看的更明，听得更清。”
他手中正握着一把三尺多长的铁片。
杨戬看了那铁片一眼，道：“这是你的剑？”
阿飞道：“它在我手中，便是我的剑！”
说着，只见寒光一闪，两人头顶有几枝树枝竟被剑风切断。
在树枝落地以前，那柄剑也已被阿飞收回原处。
杨戬赞道：“你的剑法很快。”
阿飞微叹道：“可惜即便再快，也赶不上李大哥。”
杨戬道：“你是说，他的飞刀？”
阿飞道：“不错。小李飞刀，例不虚发。他的飞刀实在是太快。我虽然每日都在练剑，却始终不明白我差在哪里。”
杨戬道：“你想要知道？”
阿飞道：“当然想！”
杨戬道：“差在你的剑，太纯粹了一些。“
阿飞眨了眨眼，道：“纯粹？”
杨戬道：“是。”
阿飞道：“这也是错么？”
杨戬道：“可以说不是，也可以说是。”
阿飞道：“嗯？”
杨戬道：“他的飞刀出手时，是为了救人，而你的剑，是杀人的剑。”
阿飞道：“哦？”
杨戬道：“倘若一个人想要救人，那么总是要比想要杀人的那个人更快，才能办到的。”
阿飞像是怔了怔。
杨戬缓缓道：“若你的心中没有像他那样的信念，就很难做到比他出刀更快。”
阿飞道：“很难？也就是还有办法？”
杨戬道：“有办法。”
阿飞道：“什么办法？”
杨戬道：“你去问他。”
他忽然扬起手，指向院中。
他伸手指向的地方，李寻欢正慢慢朝这里走来。
李寻欢一边走，一边笑吟吟道：“办法有很多。譬如说我这柄飞刀，一定入不了你眼前那位真君的法眼。”
阿飞早已察觉这接近的脚步声。他转过身望向李寻欢，道：“大哥，你才服过药，不该现在便出来的。”
李寻欢道：“我早已没事了。我听到你们好像在夸我，于是过来看看。”
杨戬白了李寻欢一眼。他道：“当真没事了？”
他虽然像是在询问，却并不是真的在问。
李寻欢道：“真的，你信不信？”
杨戬嗤笑了一声。
李寻欢道：“你若不信，就应该早点揭穿我。不然等到最后，总是只能我自己说出来，岂不是很没意思。”
他冲着杨戬一笑，又道：“我只是腿还有些不稳，若要动身去镇上买酒，来回恐怕要花上半个时辰。但好在——”
杨戬道：“好在你的飞刀，是并不需要用腿的。”
李寻欢笑道：“不错！”
当他笑起来时，那双很明亮又很温柔的眼睛就像是在发光。
秋日的阳光温暖，落叶金黄。
他原本还可以笑得更久一些，但他的笑容忽然敛下。
一个穿着麻布劲装的大汉推着一架木车，车上载着些猎物，站在了篱笆外，瞧着这院中的三人。
那大汉招呼道：“李公子。”
他的目光扫过杨戬的脸上，又看了看李寻欢，眼睛惊得就像是要瞪出来。
李寻欢冲着他点了点头，道：“老周，你刚从山上下来？”
那大汉勉强将目光收了回去，咧嘴笑道：“正是，小的今日在山上丰收了一把，乘着天色还早，出来卖上一些。李公子，您要不要买肉？”
李寻欢笑了笑，道：“铁传甲在后院那里，你且去问一问他便是。”
那大汉应了一声，待要走时，却终于忍不住好奇心，开口问道：“这位公子是？”
李寻欢声音一顿，道：“他是……我的表弟。”
他这一句话说出口，就连阿飞也用诧异的目光望着他。
待那大汉的身影消失在拐角，杨戬已拿眼角瞟着李寻欢，咬牙道：“你就只想到这一个说法？”
李寻欢叹了口气，道：“我一时只能想到这一个。”
他忽又一笑，盯着杨戬道：“我的确占了你些便宜。但你看起来这样不高兴，莫非是想让我实话实说？”
杨戬冷哼了一声，忽然撇下了那两人在原地，朝着屋中走去。
阿飞道：“大哥，老周一向闲话多得很，你其实不必回答他的。”
李寻欢道：“我知道。”
阿飞道：“但你却……”
李寻欢的脸上带着一种奇怪的表情道：“虽然如此，我却一定要回答。”
阿飞好像忽然明白了些什么。
阿飞道：“你认为老周是金钱帮的眼线？”
李寻欢道：“只是有这样的可能。”
阿飞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他忽然又道：“所以杨大哥也是故意装作生气的？”
李寻欢微笑道：“他并没有生气。”
阿飞道：“那他为什么要走？”
李寻欢道：“因为他虽然没有生气，却并不想让我发现这件事。但我却偏偏要赶紧赶上去。”他说着，已朝那一排屋子迈开了步伐，脸上的笑容，竟然还很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