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寻欢没有想到会在这里遇见沉香。
不久以前他才在水镜中见过这少年的脸，但此刻他只能装出一副没认出来的样子，出声问道：“阁下是？”
沉香道：“李公子，您不记得我了？我是沉香，刘沉香。小玉曾经误闯了青楼，是您替我们解的围。”
李寻欢眨了眨眼，道：“原来是你。”
他说着又笑了笑道：“难为你还记得我。”
沉香见他似乎想了起来，也跟着笑道：“当然记得。那一日若不是没有你们夫妻二位，恐怕就要糟糕了。”
李寻欢的笑容先是一怔，忽然僵硬。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这些年他竟然已将这件事忘在了脑后。
沉香道：“您的妻子呢？”
美女总是容易被人记挂的，他还记得那个很美丽的女人。
李寻欢简直不知道该露出什么表情。只好勉强一笑，道：“他现在不在这。”
接着他又说道：“你怎么也来了这里？”
他不能让沉香再问下去。因为他不保证若是沉香再问下去，他不会说出一些愚蠢的回答。
沉香很不好意思地抓了抓头发，说道：“我来置办一些东西……我要结婚了。”
李寻欢显得很吃惊。他微笑道：“恭喜你。是和上次那一位女孩子？”
沉香的脸色忽然涨红，道：“不是。”
李寻欢一怔道：“抱歉。”
沉香的脸色涨得更红了，他说：“您不必道歉，我那时也没有想到会变成这样。”
李寻欢叹了口气，道：“一个人爱上另一个人，本就天经地义。违背了自己年轻时所许下的承诺也没有什么可丢人的。只要是依照着你的本心所做的选择，那就绝没有人应该责备你。”
沉香咬着嘴唇道：“但我还是只爱她一个人！只是我没办法娶她为妻——”
他没有说为什么，李寻欢也没有问。这世上岂非有很多事是没办法的。人活的愈长，拘束也只会愈多。杨戬虽然希望沉香尽可能活的没有规矩，却也知道但凡活在这个世上的人，都无法彻底过的自由自在。
但沉香紧接着又喃喃道：“那一日我与小玉发誓，要与你们夫妻二人一般恩爱。如今我过些日子便要成亲了，娶的人却不是她。”
李寻欢心中在苦笑。他忍不住去想若是杨戬听到了这番话，会露出怎样罕见的神情。?
李寻欢轻轻叹了口气，道：“那么那个女孩子，现在是不是还爱着你？”
沉香又咬起了嘴唇，道：“她恨我。”
李寻欢道：“为什么？你问过她了？”
沉香道：“我曾经见过她一次。那次我没有认出她，却将她打伤的很重——她走的时候说她恨我。”
李寻欢道：“你一定要去找她。”
沉香垂着头，看着自己的脚尖，道：“可是我要成亲了，我答应了我爹，我——”
李寻欢道：“你一定会后悔。”
沉香道：“……一定会？”
李寻欢道：“一定会。”
沉香忽然沉默。
李寻欢微笑道：“我没有办法给你一些建议，因为我也曾经做过几件让自己很后悔的事。但是我从中学到了一些教训，倒是可以说给你听。譬如说以为只要委屈自己便可以办出让每个人都满意的事，或是自以为琢磨透了女孩子的心事。”
沉香的脸上露出一丝笑容：“看来我只能努力不让自己后悔。”
李寻欢笑道：“你能这样想很好。”
沉香抬起头望向他，目中充满了感激道：“李公子，我实在很感谢您。您虽然和我认识的一个人长得很像，可是一点也不像他。”
李寻欢道：“哦？”
沉香道：“您是个好人。可他却根本不是个人！”
李寻欢的笑容似乎有些僵硬，他问道：“你为什么要这样说？”
沉香没有察觉到他的表情，仍然在向下说道：“他曾经待我很好，可是扭头便想要杀我，甚至杀了我爹，杀了我的朋友！”
李寻欢沉默。
沉香道：“你没有见过他，不知道那个人有多么可怕。”
李寻欢叹道：“那么你呢，你是怎么想的？”
沉香道：“我……不知道。别人都觉得我该血债血偿，于是我也愈来愈恨他。但是——”
李寻欢道：“但是你并不想恨他？”
沉香的目光垂落，道：“不，我仍然恨他，却没有恨到想要杀了他。”
这句话方一出口，他便觉得后悔。
他猛地摇了摇头，复又笑道：“实在对不住了，李公子，我不该与您说这些烦心事的。”
但李寻欢已经如坠冰窖。
就在几天前，他还在期望着看到真相大白的那一日。
可是从沉香的口中，他忽然想起了什么。
他想起杨戬好像从来没有对他提起过如何收场的法子。
他虽然不懂得神仙，却十分清楚在凡人之中，这种仇恨该如何化解——只有死亡！
死亡会化解仇恨，往往也会带来新的仇恨。
若要令仇恨不从死亡中诞生，只需要死去的是个所有人都认为应当死去的人。
这岂非就是杨戬一直在做的一件事。
冷汗已将他的衣衫打湿。
李寻欢的脸上还是笑了笑，道：“没什么。这世上有一个人与我长得这样相似，我难免也会有些好奇心。”
沉香道：“但您夫妻二位这些日子最好离华山远一些。这里很不安全，对您很不安全。”
李寻欢一怔，道：“为什么？”
沉香道：“因为……这些日子华山附近会出现很多想要杀他的人，而您长得实在太像他。”
房间很空旷。
阳光从屋子的一角洒落下来，落在房里。
若照平时，李寻欢应该舒舒服服地坐在一把椅子上。
但这个时候，他却站着，坐着的人是杨戬。
杨戬在一炷香之前才来到这里。见到李寻欢时他像是松了口气，但紧接着他又从李寻欢口中听说了他已见过了沉香，于是他的眉头又开始紧锁。
“你应该离开华山。”他说道。
“你的外甥也是这样建议我。”
“那么你为什么不走呢？”
“因为我已经拒绝了这个建议。”
李寻欢很好脾气地笑了笑。
杨戬冷哼道：“你拒绝了他的建议，他却听从了你的。他把小玉救出之后，接着便毁了婚。”
李寻欢叹息道：“我只是劝他去做自己想要做的事。”
杨戬道：“蠢得要命。”
他冷冷地作了评价，又扭转头瞧着李寻欢道：“你也蠢得要命。你若留在华山，只是在等死。”
李寻欢道：“为什么？”
杨戬道：“因为近些日子，会有很多想杀却杀不了我的人来到这里。他们当中有些人分不清凡人与神仙，还有一些人不介意你究竟是不是我。你长得像我，那已经足以成为该死的理由。”
李寻欢道：“很好，想杀了我的人一向也有很多。”
杨戬道：“这不一样。”
李寻欢眯起眼睛，淡淡地笑道：“的确不一样。我不会既花了时间又花了精力，只为了多让几个人心生仇恨，再多找几个人来杀了自己。”
他竭力想使自己的声音显得平静，不让他的语气显得像是质问。
杨戬猛地盯着他。他道：“沉香和你说了什么？”
李寻欢发觉自己甚至笑了笑，道：“没有什么。只是告诉我他不想杀你，却被许多人要求这样做。”
他知道他不应对这件事追根究底的，但他还是听见自己的声音说道：“我欠你的实在太多，也无以为报。可是你若只是想要快些等死，你就不应该叫我帮你。”
杨戬道：“你没有欠我什么。”他说的很快，也只说了一句就停住，像根本不打算为这件事辩解。
李寻欢长长吁了口气，说道：“那么你为什么还要来见我？几乎要令我以为我不是在一厢情愿。”
他本不该说这句话。
杨戬道：“什么？”
李寻欢盯着他，慢慢道：“你将所有人都从你身边推开，却没有推开我。杨戬，你究竟为什么要来？”
杨戬皱着眉瞧着他，他很少见过李寻欢这般坚持的样子。但他紧接着忽然想起了三年前他将李寻欢送下了天，正是希望这个人离他远一些。
——他早已下定了决心。但他为什么还要来？
李寻欢的目光仍然凝在他的身上。他的目光灼灼，眼神却依然温柔。被那双眼睛凝视着时，很难令人不感到心情愉快。
“我——”
杨戬的声音忽然停顿。他的背上沁出冷汗，脸色也跟着变了。
他阻止自己去细想。也不敢去想。
杨戬突兀地站起了身。
“我要走了。”
他说道，甚至不等李寻欢再开口，就遁离了百里开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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