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是老君已在天庭许多年，也很少有人明白太上老君是个什么样的人。
谁也不知道他是何时出现在这天庭里，又是为什么他明明身为堂堂三清之一，道教始祖的太上老君，却甘愿在这天庭屈膝。
这白发白须的老者此刻身着道袍，手持拂尘，乐呵呵地站在丹炉前。
他的一张满是皱纹的脸上好像写满了令人亲近的慈祥。伺奉他千余年的两名童子从未见他真正动怒过，哪怕数百年前，那一炉已炼造许多年的仙丹被那猴子一口尽吞下肚的时候，他也只是斥骂了几句，之后又恢复了那般慈眉善目的样子。
杨戬走进了兜率宫。
他的脸上本有些怒容，到这时已经尽数收了回去。
等到他面对着太上老君时，他已露出一种恭顺难言的表情，道：“师叔祖。”
太上老君一句司法天神已挂在嘴边，见他一上来便搬出了师门辈分，也跟着转口道：“杨戬，你才刚从我这里要走了聚魂鼎，怎么又来了？”
杨戬道：“东海四公主醒了。”
太上老君先是一惊，又点点头道：“这些东海小龙虽然法力微薄，神魂倒比寻常地仙要来得强健不少。虽是险些魂飞魄散，竟也能这般迅速恢复神识。”
杨戬道：“但您曾信誓旦旦向徒孙承诺，她五年内绝不会苏醒。”
太上老君道：“原来你是来问罪的。你口中喊着师叔祖，心底一定在骂我。”
杨戬道：“师叔祖说笑了，徒孙怎么敢呢。”
太上老君眼睛一瞪，道：“那么老道我不过是许多年没与那些小龙打过交道，一时失察罢了。”
杨戬依然垂眉敛目道：“您常道祸福无门，惟人自召；善恶之报，如影随形。凡事若有一因，必当有一果来报。若不是当日您横插一手，打断了我和那猴子的打斗，又怎会欠我一桩因果，借我聚魂鼎呢？”
太上老君道：“因此我已破例将那聚魂鼎借你，又答应助你炼制丹药，你还想如何？”
杨戬道：“我是因信师叔祖，才将那聚魂鼎随意安置。但那东海四公主却忽然苏醒，险些坏了徒孙一桩要紧事。师叔祖乃万道之先，必然不会亏欠我这等小辈。”
他说的仍然很恭敬，也很收敛，从始至终都略微垂着头。好像真的是一个在师门长辈之前乖顺讨好的晚辈。
但任谁也知道，若不得到一个肯定的答复，他是绝不会善罢甘休的。
太上老君自知理亏，也清楚杨戬往日脾性，只能叹道：“罢罢罢。此番是本座错算。你要什么来抵便说吧，不要在这里装的这般可怜模样。”
杨戬脸上已露出一个些微的笑，道：“我要一把斧子。”
太上老君道：“斧子？”
杨戬道：“不错，一把足以劈山断海的斧子。”
太上老君神色未动，已点了点头，道：“好。”
接着他又道：“丹药炼制时日，你可定下？”
杨戬道：“十日之后。”
太上老君道：“这灌体之药需耗你许多真元，恐怕十数载内都无法尽复。你可下定决心了？”
杨戬一字字道：“我主意已定。”
太上老君奇道：“你这药是为谁而练？”
杨戬道：“等到了那一日，徒孙定会告诉您。”
他回答的果断，竟然丝毫没有透些口风的意思。
太上老君笑骂道：“你这小子，又在打什么鬼主意，倒还想瞒我。那我便不去算了。等到了那一日你再来同我说。“
杨戬微笑道：”徒孙先在此谢过。“
太上老君道：”不必言谢。你是阐教子弟，本座也与元始天尊同属三清，本该有些师门之谊。但当下我既已自认为天庭之臣，便已允了这天道。司法天神，此番我欠你之事，已尽数相抵。若你还有所求，需以它事来换，不可坏了规矩。“
在这一瞬间，太上老君眼中神色，已显得很无情。
杨戬慢慢地抬起了头，淡淡一笑，道：“杨戬明白。”
雨后新霁。
峨眉山中被这大雨洗过，洗出一种鲜艳欲滴的碧绿色。
杨戬从云头上降下，正立在圣佛洞前。
那石洞的大门锁的森严。
杨戬出声道：“斗战胜佛！”
他喊出的声音并不大，似乎也丝毫不担心这洞内之人会闭门不出。
因为那石洞的主人也很清楚，杨戬绝不是一个会敲门的人。
若是他等的不耐烦了，定要二话不说，直接毁了这门。
石门缓缓滑开，一只猴子蹦了出来，就好像他当年也是这般从一块石头里蹦出来的一样。?
但这只猴子已不是当年的那只猴子。
他身披僧袍，一张猴脸上挂着老僧入定的模样，道：“司法天神，你何故来此扰我修行？”
杨戬冷笑一声，道：“你竟然还来问我。我倒要问你，你前几日无缘无故潜入瑶池，所图何事？”
那猴子道：“所图何事？我所图何事？我只不过去散散心，结果被那玉帝老儿坑了一把，有苦也无处说去。”
他去瑶池一回，便应下了不准收徒的承诺。等到此时沉香已与猪八戒一同找上门来，才觉有些后悔。但话既出口，他便不打算再收回。
杨戬道：“你乃是如来座下斗战胜佛，怎敢对双圣这般不敬。”
那猴子道：“什么敬不敬的，我西方佛门，与你们天庭何干！“
杨戬道：“佛门弟子该守佛法。你不静心修炼，反倒去瑶池散心，岂不是辱没佛门清规？”
那猴子捂着耳朵道：“闭嘴吧。佛佛佛，说的我脑仁都要痛了！”
杨戬冷笑道：“你这话可敢在佛祖面前一说？五指山下五百年，想来还是太短了一些。本座劝你收敛脾性，莫要再去天庭惹是生非，不然我定要将此事呈交西天，好看如来如何治你的罪。”
他料定了孙悟空必是不敢。那猴子憋得从地上蹦了个跟头，怒道：“二郎小圣！你莫要太得意，你不过也是天条之下一条走狗！”
杨戬冷冷道：“我乃护卫天条之人。我若是走狗，你又是什么？”
那猴子虽是气极，也无话可说。却见那玄衣男人朝回走了几步，又忽然回过头，勾起嘴角，似笑非笑道：“险些忘了。那劝玉帝不准你收徒之人，正是本座。”
杨戬乘上云头，一瞬已离开了峨眉山百里之外。
他激了孙悟空一回，气已消尽。但他的脸上，却没有什么愉快的神色。
那猴子已成了佛，于是这世上已没有几个人记得齐天大圣，只认得斗战胜佛。
一个人，也许正是是这样轻易，便能变成另一个人。
可这世间渴望成神成佛者何止千千万万。因此改变并不是一桩坏事，或许错的是他。
但这纵是一条错路，又如何呢。
他忽然从云中降下，坐在山涧看风走，曾是荒地的地方已变作了山，曾是山的地方已变作了河。无数凡间王朝在他眼中兴盛衰败。成仙的人有多少，散尽魂魄的又有几个？谁还记得他们的名字？
若他死于那场家变，他的母亲会不会也像这曾在此地的山一样，已被所有人忘了？
遗忘，正是这世间最轻松，也最可怕的东西。
流水潺潺，阳光普照。将一切乌云阴霾埋于脚下。
他突兀地又想起了李寻欢。
他在灌江口遇见李寻欢的那几日，也是如同今日一般的好天气。
尽管他曾在灌江口住了很多年，却从没有像那几日那样一气喝了那么多天的酒。
李寻欢实在是一个聪明人，也一个很会聊天的人。
那时他被拖去酒楼里，便有一整日的时光，除了饮酒以外无事可做。
无事可做，其实是一件很舒服的事。
但好在这世间像李寻欢这样的人只有一个。
因为若他遇到的每一个人都像李寻欢一般敏锐机灵，一定会很令他头痛。
杨戬脸上泛起一个些微的笑。随后他已起身，向着九重天遁去。
虽说他还要留李寻欢在真君神殿一段时日，但恐怕是再也不会有那样的机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