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寻欢道：“你想让我来教他？”
杨戬只看了他一眼就回过头去，道：“你不肯就算了。”
李寻欢道：“我连不肯都没有说，你就当作我不肯。你一定不是真心来请我的。”
杨戬道：“我本来有这样的打算。但我又想到，若是由你来教，他恐怕不大学得会敢爱敢恨。”
李寻欢眨了眨眼，道：“我明明敢得很。”
杨戬道：“哼，你以为你敢爱上神仙，就可算作敢爱敢恨了？”
李寻欢笑道：“世人情爱之事，籁于天成，发乎自然。为什么不能算爱呢。”
杨戬道：“若是我没有猜错，你一生杀过的人，全是你认为该杀之人。”
李寻欢道：“不错。”
杨戬道：“那么，什么是该杀之人？”
李寻欢道：“你这样说完，反而又要来问我？”
杨戬道：“难道你认为，我会等你回答我？”
李寻欢哑然，道：“你说的不错，请继续。”
杨戬白他一眼，道：“你既已明白，我又何必再说。”
李寻欢苦笑道：“我只当善者当有好报，恶者当有恶报。有许多人说善恶自有天鉴。我不信老天，只是在做我自己的事。但我也知道，从你眼里来看，这件事上我仍然是规矩中的人。”
杨戬道：“因为你仍在信着善恶，但谁来定下什么是善，什么是恶？定下善恶的这件事，又是善，还是恶？”
李寻欢不语。
杨戬向前一指，指向那镜中少年，道：“所以你教不了他杀人。”
李寻欢又苦笑，道：“你要让他杀谁？”
杨戬道：“杀该杀之人。”
李寻欢道：“什么是该杀之人？”
杨戬神色还是很平静，淡淡道：“他将要杀的人，便是该杀之人。”
李寻欢叹道：“你若不想他成为一个杀人魔王，一定要为他挑一个好师傅。”
杨戬道：“我心中已有一个人选。”
李寻欢道：“你果然不是真心来请我。”
杨戬瞪了他，又道：“只是那个人，虽然很不想管规矩，却也被规矩困住了。”
李寻欢道：“困住他的是哪一条？”
杨戬道：“哪一条？”
李寻欢道：“我虽不懂神仙。但世间诸多规矩，无外乎来自天地君亲师。”
杨戬捧起酒杯，目光凝向远处，缓缓道：“他不拜天地，不认君臣，无父无母，却有两位师傅。”
李寻欢道：“困住他的正是这件事？”
杨戬微啜一口，又将那酒杯放下，道：“差不多。”
李寻欢点点头，微笑道：“所以你已有了打算。”
杨戬也微笑起来，看向镜中，道：“我只是要找个人来教这小子，本来也不是为他找一位师傅。”
他将这件事尽数想通，眼神里禁不住露出一点笑意，好像全然没把怎样来办到这件事放在心上。
每当他露出这样的神情时，脸上便好像在发光。
李寻欢带着微笑看着他，甚至有一些不舍得离开桌子去倒酒。
他忽然叹道：“希望你选定的那个人在教他时，不会像你这样每一关都好像要让他赌上命。”
李寻欢说话时，那镜中世界已是化作一片宛如炼狱一般的岩浆火海。沉香站在一块仅供落脚的岩石之上。他的双手空空，仅有的那柄剑，已在不久前被火海融作了钢液。
沉香虽身处火海，仍然面色苍白。因为与此同时，正有一尊幻影手持长弓立于火海深处，箭尖所指之处，是伴随他一同来此的几位好友。
倘若这箭射出，便有一人将要死去。
无论死的是他的哪一位友人，他都一定将为此悔恨终身。
可若他将自己身躯当作盾牌，拦下这一箭，他便会死。
可他若死了，又有谁去救他的母亲？?
镜外，杨戬的面色却波澜不惊，道：“我只是让他体验一番生死，又没有真的要他去死。”
李寻欢苦笑道：“你当然不可能让他真的去死，他若是真的死了，又能明白到什么。”
杨戬淡淡道：“为什么不能？我曾经历过与他差不多的事，而那一次，我便是真的死了。好在那时我已有修为在身，才能在花费了许多代价之后死而复生。””
李寻欢一愣，怔怔地看着他。
杨戬又道：“当然，我从来也不为此感到后悔。只是当一个人临到死后才会发现，有很多事再也做不到了。与这些事相比，活着的痛苦，便也算不上是痛苦。”
杨戬说话时的表情与平常并没有什么分别，甚至仍然专心致志看着镜中沉香的举动。
李寻欢却已垂下了目光。
他以前一直以为杨戬一定过得很好，现在才忽然意识到，他或许过得很是不好。
因为他的话中只有活着的痛苦，却没有活着的幸福，与死去的痛苦。
他的心突然开始绞痛，轻咳了起来。
那咳嗽立刻被他强行压下。李寻欢微微摇晃着酒杯，尽量让自己的表情显得很镇定。
但杨戬已瞥了他一眼。
李寻欢勉强笑了笑，道：“这酒有些凉了。”
他没能再喝上几杯酒，镜中的少年已闯出了最后那道关卡，迫不及待地冲向石窟深处。
杨戬一挥手，那镜子便消失在了空气中。
他又回头看向李寻欢，道：“我有件事要去做，恐怕没法让你继续在这里饮酒。这一坛子酒，你喝完了再还我。”
李寻欢吐出口气，微笑道：“明明是你来请我喝酒，你却要先走。不如先寄放在你这里，等你下次有空了再来请我。”
杨戬道：“那我下一次请你喝酒，你便不喝了？”
李寻欢有些发怔，道：“你什么时候又已打算下一次请我？”
杨戬道：“你虽然不能教他，但我仍有一件事要拜托你。”
李寻欢道：“什么事？”
杨戬道：“为他选书。”
李寻欢道：“书？”
杨戬点了点头，盯着他道：“他虽然不能守规矩，却不能不知道规矩的样子。”
他说的很缓慢，缓慢到李寻欢一瞬间便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
李寻欢叹了口气，道：“你既这样说，我一定会全力去做。只是我虽中过探花，各类书籍却恐怕远远没有你看得多。”
杨戬道：“我已活了两千余年，他却只有十六岁。若由我来挑书，你认为他能看得懂？”
李寻欢愣了一愣，笑了起来，道：“你既然对他寄予厚望，又何必怕他看不懂。不然这样，我先来挑书，待到挑不出来时，便来喊你帮我。但我没有什么法术在身，李园又早已送人，这件事做来恐怕要花上很久。“
杨戬点了点头，道：“我有一个合适的去处，你若愿意，可以去那里挑书。”
李寻欢笑道：“那去处可有酒喝？”
杨戬淡淡笑道：“你若想喝，便有好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