瑶池深处的云层上，有一泓清泉。
清泉之上，则是一座无暇碧玉砌作的玉台。
玉台被雕作了花瓣，一瓣瓣散开，恍若牡丹盛放。
这巨大的牡丹，只是为了一人而开。
王母立在牡丹的中央。她的脸庞虽是尊贵无匹，却面无表情，好似已与这牡丹一同化作了一块玉。
天庭众人皆知，王母娘娘，是一个很难相处的人。天恩难测，王母却独宠司法天神。
可是现在，她仰着头，用刺骨的寒意说道：“杨戬，你好大的胆子。你可知罪？”
那司法天神正站在她的身前，恭顺地垂下头去，道：“小神知罪。”
王母又道：“你来告诉本宫，三圣母，是否犯了天条？”
司法天神道：“是。”
王母又道：“犯天条者，是否当罚”
司法天神道：“是。”
王母又道：“而犯天条者罪过几何，是否应当交予司法天神来裁断？”
司法天神道：“是。”
王母的脸色，竟忽地一转，和颜悦色了起来：“因此你虽错了，却没有铸成大错。”
她这样和颜悦色地说完一句，又冷下来，道：“但你万不可一错再错。若有第二次，本宫绝不会饶了你。”
司法天神道：“小神明白。”
王母一挑眉，又道：“你说你们此行一路追查刘沉香，到了灵霄宝殿？”
司法天神道：“正是。”
王母微笑起来，道：“这件事还有回转的余地，与本宫一同去参见玉帝。”
司法天神仍旧垂着眉目，道：“遵命。”
她的态度虽然尖刻，却不敢真的逼迫他，到最后反而在为他开脱。
而他虽是谄媚，却从始至终只微微垂下了头，好像这样便已足够了。
这实在是一对非常奇怪的君臣。
他们虽仍要见过玉帝，但无论是杨戬或是王母都心如明镜。
这件事对于杨戬的追究，已经到此为止了。
因此当杨戬站在灵霄宝殿内指认沉香时，竟有些心不在焉。
那些冷言冷语，他早已熟视无睹，至于质问与斥骂再多又能如何呢。已有许多人想要杀了他，可这当中没有一人是他的敌手。
他就这样自顾自地沉浸在自己的计划之中，连那满堂文武在他眼中也恍若无物。直到哮天犬犹犹豫豫的出声道：“主人，朝已散了。”
杨戬抬起了头。
双圣已离去，朝臣三三两两地结伴而去，与以往并无分别。这三圣母被镇压华山一事，好似也不过千年来，一段小小插曲。
拐角处，却有一人在等他。
嫦娥或许不能算是一个绝世无双的美人。但无论谁见了她，一定都能从她身上看出万载寂寂。
她的人影单薄，巧笑嫣然时像是一块冰，怒目而视时也像是一块冰，由里到外，都像是那孤独了千年，万年的广寒宫。
这一块仿佛冰凝作的女人，正凝视着他，柔声道：“二郎神，我有一件事要问你。”
她虽然柔声细语，那话听上去却是冷的。
杨戬道：“请讲。”
嫦娥道：“不知沉香，是否能逃过这一劫？”
杨戬没有反应。
嫦娥道：“天条的威严不可侵犯。但我曾认识过一个人，倘若在一千年以前，他即使是死也会包庇他的妹妹。为了包庇他的妹妹，他宁可去死。”
杨戬道：“一千年过去，许多事都已变了，又何况是一个人。”
嫦娥道：“但有些人却是不会变的，比如我。”
杨戬道：“正好，我也有件事要问你。”
嫦娥冷冷地看着他，等他说下去。
杨戬又道：“倘若有一个人，真心爱慕你。你仍然会不吝于多看一眼么？”
嫦娥似笑非笑地看着他，道：“什么人？”
杨戬像是想到了什么，竟淡淡一笑，道：“只是一个人。”
嫦娥道：“你爱一座宫殿，这座宫殿就会爱你么。你爱一株玉树，玉树就会爱你么。世人爱我，我就会爱世人么。”
她说话时声音纤柔而寒冷，连一丝波动都没有，好似深潭之水。
杨戬点了点头，道：“我已明白了。”
嫦娥又开口，言之殷殷道：“无论如何，沉香他，都是你的外甥。”
杨戬道：“告辞。”
他说完竟已转身，直接离开了那里。
哮天犬跟在他的身后。他一句话也没能插上口。那里原也不是他该说话的地方，但这时，他却可以说了。
哮天犬道：“主人，那嫦娥仙子怕是——”
他欲言又止，拿不准杨戬的心思，不知是否应该再提醒他，那女子手中握着一个把柄。
杨戬走了几步，忽又放慢了速度，淡淡道：“这件事，不要告诉李寻欢。”
哮天犬道：“……什么？”
杨戬斜斜看他一眼，道：“嫦娥虽无心移情别恋，但凡人一世不足百年，说过变过了，至少有希冀可盼。若是告诉他，莫非又要这人为情所困一回吗？”
哮天犬愣了一愣，惊叹道：“李公子他竟会对一面之缘这样用情至深？那若是那嫦娥仙子真的与主人你敌对上了，可怎么办啊？”
这件事，杨戬并不是没有想过，甚至早已有了安排。可是从旁人口中说出，这话听上去却突然有些奇怪，竟让他心中升起一丝恼怒。
杨戬道：“哼，只怕是他那一片真心，又要错付了。”
他的脸冷了下来，连步伐也加快了。
哮天犬赶忙也加快脚步跟去他的身旁，依然有些茫茫然。
他实在了解不了这些话的意思，只能跟在杨戬的身旁，在他走进刑室时为他递上鞭子。
刘彦昌被囚禁在这刑房中已有了许多天，却依然精神奕奕，于那刑架上高声怒斥。
每到此时，哮天犬都会忍不住捏紧拳头。
但杨戬不说话，他是不敢动手的。
他既不能动手，又何必去看。
今日，那刘彦昌仍旧神色激动，正大声骂道：“——像你这样的禽兽，怎会懂得什么叫□□！”
哮天犬忍不住偷偷抬起眼看了一眼他的主人。
杨戬依然连表情也未变，冷冷道：“不错，我永远也不会懂。”
他明明刚将一鞭抽在刘彦昌身上，周身却没有一丝血腥气。
岂止是血腥气，就连一星半点的烟火气也没有。
他虽正形似泄愤，仍然显得无情无欲。那人生八苦，好像一件也不存在于这个人的身上。
银质的墙壁上，正悬有一支烛火，映得人影绰绰。
烛光熠熠，为这冰冷刑房带来些温度。但那影子，却看上去比什么都要来得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