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寻欢依然去请杨戬喝酒。
他对那一条通往李府的路已经非常熟悉。
李大先生与他算是本家。当他看着李府两个大字时，恍惚的还是会想起李园。但这宅子没有李园那样的大，没有那许多装饰用的假山，也没有梅林与荷塘那样文雅幽静的去处，只在最深处的那株桃树下，有一方小小的石桌，与几只石凳。当他上门拜访时，杨戬常常坐在那里同李大先生喝茶。
灌江口乃杨戬故居。他昔年助李冰父子镇压恶蛟除了水害，便与这一家结下了缘分。又因李大先生祖辈曾起誓要护佑此地，因此至今也未断了联络。
但李大先生这一脉始终未有仙骨，因此无法接引修炼成仙。
杨戬与他说过这个故事。说到最后时难得地叹了口气，又说道，这件事有些可惜，毕竟李冰与他的后辈们都是些难得的好人。
李寻欢对这句话十分赞同。李大先生实在是个很好的人。倘若他没有认得杨戬，一定是想要与之结交，共饮一杯的。
或许他的确应该这样做。毕竟他们才像是一个世界的人。而杨戬并不是。
李寻欢站在李府的匾额下，有些踟蹰。
离那扇门越近，那些回忆就越像是一夜黄粱。梦中的不仅有那些神仙怪谈，还有杨戬。
他实在没有勇气敲响那扇门，去证明那个人其实是离他无比遥远的，而他的有生之年，也不会再见到他一面了——
但在他的手仍然未触上门的时候，大门开了。
直健不明白这凡人在门口木立着好半晌是为了什么。但他早已察觉到了门内有杨戬的气息，于是他终于忍不住带着障眼法将门推开。
李寻欢站在门前，看见门内的声音说道：“你今天来得有些晚。”
杨戬依旧穿着那身纯白色的长衫与半透明的外袍站在那里。他的折扇搭在掌心，看向李寻欢，没有发觉落在他头上的几瓣桃花。
李寻欢紧闭着嘴，突然呼出口气，笑道：“因为我不知道你什么时候才会回来，又知道你不会来找我，只好犹豫到现在才来。你却来抱怨我来得晚，真是好没道理。”
杨戬皱眉道：“老六，你没跟他说吗？”
直健的声音从空气中传出，讪讪道：“要告诉他吗？我、我不知道啊。”
杨戬道：“算了，你先回华山。”
他这样吩咐下去，又对李寻欢说道：“今天我有事情要与你谈一谈。”
李寻欢笑了笑，道：“那我们先去喝酒。你要与我说事，那么一定是大事。而大事面前不可无酒。我们先喝个痛快，你再同我说。”
杨戬早已习惯了他的性格，点了点头，道：“好。”
他们又去喝桃花酿。燕栖楼上，说书的人依然说的是二郎救母。这是这座城里最受欢迎的一出戏。有的人将那一段听过了上百遍，仍然乐此不疲。
李寻欢笑吟吟地听着那说书人口若悬河的将一段讲完，说道：“他们很喜欢你。”
杨戬说道：“这里毕竟是我香火之地。”
李寻欢道：“那么为何那二郎庙里供着的神像和你完全不像。若你肯在他们面前现个真容——”
杨戬道：“那先有麻烦的一定是你了。”
李寻欢大笑起来，杨戬抿着酒，又说道：“我并不是没在他们面前现过真身，只是他们不肯也不敢去信罢了。”
李寻欢道：“可惜，可惜。容易满足的人总会错过许多好事，但也会活的更快乐一些。像我既然看过了你，便不该再去看那神像。现在我知道了有人将你这样好的相貌雕成那样，便觉得十分难受。”
杨戬道：“一个男人要好相貌有什么用。”他随口这样说完，像是想起了什么，又对李寻欢说道：“我并不是在说你。”
李寻欢盯着他，幽幽道：“你若不是杨戬，我一定会想要教训你一顿。”
杨戬轻笑起来，说道：“你若是以刀入道，或许有这个机会。”
李寻欢一面喝着酒，一面瞟向他问道：“以刀入道？”
杨戬道：“不错。刀乃万兵之胆，你的心性与这飞刀倒是相合。若是寻到名师，闭关苦修千载，待修炼有成，我要挡下也会很是麻烦。”
李寻欢轻抚着手中杯盏，不知在想些什么，一时竟没有说话。
杨戬又抿了一口酒，说道：“你身上法力至少还有月余才会散尽。再过几日，我与我的兄弟们有些事情要去做，恐怕无法继续护住你。”
李寻欢给自己倒了一杯酒，静静看向他。
杨戬又道：“因此，我打算送你与你的朋友去别的地方。只要不在这灌江口一带，以你的身手应该不会有什么安全问题。你想去哪里？”
李寻欢想了想，道：“那么，便去我们第一次遇见的那里。”
杨戬点了点头，说道：“不过相见便是有缘。看在你请我喝这许多天酒的份上，我可以答应你一件事。”
李寻欢道：“一件事？”
杨戬道：“不错。”
李寻欢道：“什么事都可以？”
杨戬淡淡道：“不错。我明天正午送你与你的朋友回去。在这之前，你可以仔细想一想。”
日正当中。一辆马车突兀地出现在了关外。
要让铁传甲明白杨戬的身份，是件很难办又很容易的事。
难办的是他是个认真而接近死板的人，要让他突然接受这样荒谬的事实太过困难。
容易的是，在此之前，他实在是个忠心耿耿的人。因此无论李寻欢说什么，他都会努力相信。
好在打算让他明白这件事的人，正是李寻欢。
倘若不是关外的土地上已经绿意丛生，李寻欢几乎要以为这几个月的日子只是一场大梦。因为杨戬今日又穿了那身墨色长袍站在那里，阳光打在他墨金色的长发上微微闪烁，依旧是那样好看的身段，只是三尖两刃刀未在掌心。
杨戬问道：“说吧，你想要我帮你做什么。”
李寻欢面对着他，忽然笑起来。他的眼睛一向很温柔，现在却更加柔和，纵是春风也比不上那双眼睛。他缓缓道：“这几日我去请你喝酒，你虽然喝了，却好像并不十分满意。凡间的美酒自然比不过仙家的琼浆玉液。因此我想要畅饮一番仙家美酒，下一次，你来请我喝酒。”
杨戬怔了怔，但李寻欢依然正那样柔和地看着他。
他认真道：“我说过，什么事都可以。”
李寻欢笑吟吟道：“但李某想要的就是这个。倒是你可不要贵人多忘事。”
杨戬凝注了他一眼，突然微笑起来：“好，等下一次下凡，我一定来请你喝酒。”
接着他突然便从空气中消失了。
铁传甲瞧着他消失的地方，仍然有些呆愣愣的，好像不敢相信。
但当李寻欢走到他身前，打算拍他，铁传甲突然说道：“少爷，既然杨公子是……那般神仙人物。不如求他治好你的病。”
那虬髭大汉在当下仍然想着他的病情。李寻欢有些感动，但还是笑着道：“人不可以太贪心。他已救了我许多次，又为了我二人的安危才将我们送到这里。这样好的人，怎么能好意思再求他做什么呢。他虽然是神仙，却也是我的朋友。何况，他还答应了要来请我喝酒！”
铁传甲仍然有些不甘心，但他已经有许多年未曾见李寻欢笑的如此开朗过。于是他最后还是垂下了头，道：“少爷，我们现在去哪里？”
李寻欢悠然道：“看花饮美酒，听鸟鸣晴川。好酒当有好景致。我们入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