昵称为布哈宁的布哈尼尔·费里耶维奇·叶立坤教授这一天的开头和过去每一天一样。
位于行星北纬24°的大学教育区四季不怎么分明，全年十几度到二十几度的气温保证老教授穿什么都不会有大问题。于是今天的布哈宁教授和每一天一样随便在衣柜里抓了一件没被他的家用人工智能扔进洗衣机或者干洗机（圣母啊它们有什么区别）的外套，往自己几十套一模一样的宽松衬衫和格子长裤中的一套上一罩，大步走出门。
这几天没有下雨，所以路面干爽，只有些许金黄金红的枯叶落在表面，脚一踩就咯吱作响。
走了五分钟之后，布哈宁就到了浮空车站。老教授熟门熟路地挑了辆要满员的车坐上去，十分钟之后就稳稳当当地站在了教学楼大门口。
布哈宁和其他学生老师一起排着队进入电梯，等到了教室的时候距离上课还有那么十几分钟，于是老人就愉快地给自己拉了把椅子，坐在讲台一角等着学生排队上来问问题。
这是每个周三布哈宁早上要做的事情。
在没有研究和会议打断它的时候，它总是这样。
但今天或许有什么地方不一样。
最先发现这一点的当然是来上《电路基础》的学生——布哈宁老师在回答问题时格外喜欢向外延伸，一个电路问题问过去能延伸出至少七八个问题，一个个讲清楚学生自己也都晕了。可是今天，布哈宁老师居然是一个问题一个回答，没有延伸没有拓展，飞速解决问题的同时让每个离开的人都是懵的。
讲课的时候也是这样。
老教授今天简直像是个年轻教师一样，整堂课就是照着教案背了一遍，下课之后也没有一路等待问问题的学生硬是磨蹭到下一个要用教室的讲师敲黑板，收了终端的投影转身就走——
简直像是下午赶超市折扣时间中年女讲师。
于是在布哈宁消失在门口的时候，什么都阻止不了声浪诧异地爆发了。
这让林娜·阿德尔忍不住抬手捂住了耳朵。
“捂住耳朵起不到完全过滤声波的作用，我没想到你现在变得这么蠢。”
说这话的是个沙哑的嗓子，一听就知道肯定是个老师的，而且还是个讲了不知道多少年的老师——说话多的职业就那么几个，老师或许是其中唯一不需要保护嗓音圆润甜美的。
而就是这句不知道是针对谁（毕竟下课时的走廊里人总不会少）的话，拉住了哨兵向着楼梯间冲去的脚步。
有着一头银灰短发的纤瘦身影顿时僵硬了。在匆忙来去的人流中，布哈宁看着几乎没有任何变化的小姑娘垂着头转过身，像是随便哪一个不及格的研究生看见他的导师那样拖着脚走到了自己的老师身前。
“……能好一点儿算一点儿吧。”
——说话的声音倒是更黏糊了点儿，应该是在混乱星域那里出现的变化。只有那里才会有这么黏糊的发声方式……
在说话时，林娜的左手不自觉地抬到脑后抓起了头发，仍旧没长成青年模样的脸终于抬了起来，挂着布哈宁熟悉的，掩饰着真实情绪的一点局促笑容。
“现在又找不到最好的那些隔音材料。”
布哈宁习惯性地冷哼了一声，手往大衣口袋里一摸。
然后抓出了一个内容物成了一团疑似口香糖的密封小袋。
老教授的脸一下子木住了。
林娜的视线落在那明显不仅是过期更是材料变性的一团上，又迅速挪开了。
哨兵偏头看了看，扫了一圈周围之后，极端缓慢地把眼睛重新转向脸还是木着的老师。
“布哈宁老师，我想……我们找个地方坐一会儿？”
老教授仍旧木着脸，好一会儿之后，才像是那些大贵族似的，端庄地一点头。
不过最后找的地方还是创业园区。
就算是首都大学教育区基本是培养直接输出进科研院的人才，也还是像模像样地搞了个创业园区。
环境不错，设计简约线条流畅，连只卖奶茶粉冲出的劣质奶茶的吧台都没少。
当然，也绝对少不了各种烧嗓子的烈酒——不过都是密封瓶装，只能买回去再喝。
通常这里不会有什么人——真有意创业的学生会往贵族们召开的各种宴会里跑，其他人通常会在晚上再过来——毕竟喝酒这种事还是放在什么事都结束了的晚上比较好，现在也是这样。所以一老一少两个人可以说是独享了这里的茶叶和好阳光。
然后是一片静寂。
谁都不知道该说什么。
林娜可能还有过些心理准备，但布哈宁绝对是什么准备都没有地在教室里看见了以为以后永远都见不到的学生的。
之前布哈宁完全是凭着过去的习惯叫住了自己的学生，可是在正正经经坐在这里，一人手边还有一杯冒着热气的水果茶的时候，老人却一个音节都吐不出来了。
他只能很认真地看着自己这个学生，隔着快要六年的时间。
或者快要七年了。
在维姬琳娜叛逃帝国之前一两年，布哈宁就很少见到这个自己很喜欢的学生了。
联络时对面总是没人接通，总是塔的任务塔的任务塔的任务……似乎这些事情填满了她所有的时间，一直到维姬琳娜·艾留涅娃叛逃帝国，布哈宁因为人际关系被审查的时候才知道，在叛逃的一两年前，自己这个学生就加入了帝国的地下向导组织，甚至成了他们打入塔的一根坚实钉子。
他不知道这是为什么。
他总是在很久以后才知道这都是为什么。
和他亲近的人总在隐瞒他什么。
就像伏洛霞死后他在因为人际关系被审查时才知道伏洛霞背叛了塔加入了地下向导组织，就像林娜叛逃之后他才知道自己的学生杀了自己的爱人，却又魔障一样和自己的爱人走上了同一条路。
幸好她们最后的结局不是同样的。
但她们都走了。
和芯片电路光波电波量子纠缠这些东西分不开的科研工作者思考了很久，最后认为就像研究和教学对自己比家庭重要一样，可能关于向导和进化者什么的对她们确实比研究……比国家和其他更重要。
就是忍不住会有一点儿沮丧。
可是也能接受这个现实。
所以在走进教室一低头看见某个熟悉的配色时，布哈宁觉得自己心脏都要跳出来了。
——这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