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安丝毫未想到这事态竟然没有朝着好的方向扭转，反而愈发糟糕。
他额上的汗珠一串儿接一串儿地落下，硬生生将锦被打湿了。
皇帝舅舅瞥了眼他，又接着数落：;你父亲刘长在淮南封地当诸侯王的时候，不用汉法，自作法令。后来竟然还与匈奴、闽越首领联络，图谋叛乱，事泄被拘。朝臣议以死罪，屡次上书。先帝仁厚，看在祖宗亲缘的份上，赦免其死罪，废了王号，谪徙蜀郡严道邛邮。这一桩桩一件件，你岂是忘了不成？
刘安双眼无力，呆滞地垂眸，无法应答。
皇帝舅舅又挑眼嗤笑了一句：;刘长在贬谪的途中绝食而亡，朝廷定其谥号为‘厉’！此字是何含义，你这个当儿子的当真不知？
刘安牙齿颤抖，作出一副说不出话的可怜模样。
;阿娇，你来说说，谥号为‘厉’，有何含义？皇帝舅舅朝我这厢看过来，忽地提了这一句。
我未曾想到这会子竟还来活儿了，立马精气十足地俯身行礼回道：;禀陛下，‘厉’为恶谥，在谥法中有‘杀戮无辜’之意！想来礼官们给已故的老淮南王定了这个谥号，是在批判其生平诸般罪孽呀……
皇帝舅舅满意地点头，继而转回身子，凑近刘安的脖颈子说了句：;你可大懂了？
刘安呆愣着点了点头，面上没有一点儿血色。
;朕已经向众位宗亲解释过了，你是迷了路才误打误撞进了猗兰殿的北端花囿。这事儿到这里便也罢了，你若是还要多生事端、倒打一耙，可莫怪朕不念儿时情分！陛下这会子气也撒了，并不打算赶尽杀绝，只挺直了身子又啐了句：;届时你的结局可定然不会比你那狼子野心的父亲好多少……
;臣不敢！臣不敢！臣多谢陛下！多谢陛下！刘安喊完这一句，便有气无力地瘫软在床榻上，双手一耷拉。
皇帝舅舅微微颔首，轻蔑地勾唇。
昆德殿一时间静得很，连窗外微风拂过枝丫的声响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半晌之后，刘安实在是按捺不住，又微微颤抖着提了句：;禀陛下——此次臣领着两个不成器的丫头进京，一是为了匈奴和亲一事，二是为了……额……为了……再求个恩典……
他迟迟不肯讲下去，就等着皇帝舅舅自己心领神会。
可后者却没有半丝半毫理会的意愿，就只当做没听见。
窦婴见皇帝如此态度，也在一旁摇头晃脑地讽了刘安一声：;淮南王这一遭中风，虽是受了祖宗庇佑未留下什么病症，可口齿貌似是不大清楚了。
周亚夫也即刻帮腔道：;就是！这会儿说一句话就要结巴两三回！想来是得再召太医令过来瞧瞧了。
刘安就当没听见这俩人的嘲讽，奋力扬起一副笑靥，冲着陛下又接了一句：;臣已献长女和亲，为朝廷也算是立了点儿小功！那余下一个闺女嘛……也算是到了适婚的年龄……臣……恳请陛下为小女赐婚！
他说完这话，殿内众人都愣了半晌，旋即不约而同地嗤笑了一声。
我母亲更是直接翻了个白眼，大气一哼，高声插了句：;这舔着老脸求陛下赐婚的事儿，我倒还是头一回见。莫不是你那二女儿刘陵有什么隐疾，实在寻不到合适的人家了？
一旁的周亚夫亦是高着大嗓门讽刺道：;淮南王眼下保住自己的一条命已然是要感恩戴德了，怎么还是一副不知好歹的模样！
刘安白眼瞥了瞥周亚夫，心下气闷却并不顶嘴。
皇帝舅舅瞧都不瞧刘安一眼，随手摆弄着腰间的玉佩，轻哼了句：;你身为刘姓宗室子弟，本就该为国分忧，怎么竟还讨起赏来了？
刘安此时哪里还顾及得了颜面，一点儿恼意都不好有，只能继续满脸堆笑，朝着陛下的方向看去，;陌儿的和亲之事已然是定下来了，若是还能求得陛下恩典，赐陵儿一门得体的婚事，便是能称得双喜临门了！这陵儿的年岁已然不小了，若是再拖下去，难免会惹来些闲言碎语，届时岂不是给汉室丢面儿嘛……
皇帝舅舅旋即轻笑了笑，漫不经心地提了句：;朕记得去年的时候，梁王似是有意派官媒到你们淮南封地去给他那大儿子提亲的。可也不知怎么的，到了最后，这亲事非但没成，反而闹了个不欢而散？
刘安没料到陛下会提到这档子事儿，眼角的谄媚笑意瞬间滞住，半晌才舔着脸回道：;梁王的大儿子品貌平庸，性子又莽撞，实在同佳婿人选相去甚远，因此臣就直接回绝了。
;放肆！皇帝舅舅的眼皮登时跳了一下，挥袖呵斥：;梁王的大儿子好歹算是梁国世子，日后可继了梁国王位。你的那些女儿里，有哪有一个是配得上世子妃之位的？
刘安大惊失色，立马慌了阵脚，眼睛瞪得跟个铜铃似的。
估摸着他是以为梁王现下已然失势，同陛下不再似从前亲热，因而才刻意提了这些有失礼数的话，企图拍个马屁。未曾想陛下很是个护短的，见自己一奶同胞的亲弟弟被人埋汰，哪里还能不管？
所以说嘛，人家亲兄弟再怎么打架吵嘴，到底是家事，外人就不要掺和了，否则还不是自讨没趣儿？
刘安拖着病体从床榻上翻滚下来，一路爬到陛下脚边，恳切地应了句：;陛下教训的是！陛下教训的是！
皇帝舅舅也是个吃软不吃硬的，见刘安的姿态已然这般低了，便不好再多加为难，随口嘲了句：;那照你看，所谓‘佳婿’——应当是哪副模样？
刘安并未瞧出陛下的讽刺之意，立马堆起满脸笑意，接了话茬子：;既是佳婿，必定得是人中龙凤。刘安眼珠子乱转，片刻后才大着胆子提了句：;依臣看，这普天之下只有两个男子可称得是人中龙凤！
;哦？哪两位？皇帝舅舅明知故问。
;一是陛下，二是——刘安顺势回道：;十皇子刘彘。
这话刚毕，殿内的空气就瞬间凝滞住了。
我母亲的手心霎时间出了不少的汗，方才那副幸灾乐祸看好戏的神态一去不复返。
周亚夫和窦婴互相看了对方一眼，很快便低了脑袋，不准备掺和此事。
陛下倒是正中下怀，轻快地挑了挑眉，旋即又像是想到什么似的，装成一副恼怒模样。
看来这场战役……从此刻起才是真正开始了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