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好摊摊手,给刘荣一个爱莫能助的表情。
不料他倒是忽然气定神闲地开口:不如窦太傅和周丞相今儿就拟一个时刻表出来吧,日后咱们照着规定好的时辰上课,也省得二位次次都要为此争执。
窦婴和周亚夫互看一眼,好!
说完就放开了刘荣,拽着对方到一边去吵这时刻表该怎么定了。
太子殿下当真是了解这二位的脾性!我不免轻笑。
他轻轻牵起我的手,领我到案几旁坐下,阿娇怎么过来了?
方才不是说了,来给殿下还玉带钩的嘛。我装作不经意地抽出手。
刘荣微微一笑,哦?就只为这个吗?
我缓缓将玉带钩递与他,不然还为什么?
唔,孤还当着阿娇
嗯?我追问下去。
他忽地缄口,没什么。
我只好拿起果子慢悠悠地吃起来,越嚼越酸。
罢了罢了,皇帝舅舅和外祖父一样,自己小气简朴也就罢了,还愣是形成了宫里头的一种风尚了,妃嫔皇子争相模仿。
这太子学舍的果子糕饼,放在我们馆陶长公主府,铁定是要被我母亲嫌弃的。
说不定她还会问一句:咱们馆陶府是没钱买吃食了吗?这等子货色也敢摆到台案上?
想到此处,我不禁微微发笑。
刘荣盯了我半晌,忽地开口:阿娇帮孤戴一下这玉带钩吧。
咳咳我呛住。
他连忙轻轻拍了拍我的背,怎么了?
没没事
玉带钩这样的贴身之物,照理说应该屏退左右,遣最亲近的侍从来换。
没有喊我回避已经是极不合规矩了,现下又叫我帮他换?疯了不成?
这可不像是刘荣素日的做派啊他今日是怎么了
不过皇太子既然都开口了,我自然要照办的。
这玉带钩呢,是一种束带的钩挂用具,用来钩系腰间革带。一般只有男子才会佩戴,女子是不大有机会见到的。
还好上次帮二哥系过,现下倒是不至于手忙脚乱。
我将玉带钩背面的钩钮嵌入革带一端,钩体向外,略呈弧状,与刘荣腰腹之弧度相契合。钩首则挂在革带另一端的穿孔中,稍稍一拉紧,轻轻扣住。
阿娇怎么会系这玉带钩的?刘荣缓缓开口。
我这心下全然关注那卡扣有没有扣上,便随口应了声:帮二哥系过啊。
哦?
刘荣这一声倒是突然让我清醒起来,未出阁的姑娘帮男子系玉带钩,传出去怕是要被天下人耻笑的!莫说日后没有婆家敢娶,便是自己家族的脸面都要丢尽了的。
我愣愣地抬头,讪笑一声:太子殿下
你们兄妹之间的感情还真好。刘荣还是那般温润和煦的微笑,仿佛刚才并不是在套我的话。
是阿娇素日过于顽劣了,总是和二哥打打闹闹。他那玉带钩扣得也不严实,掉落下来之后,便罚我来帮他系我越说越心虚,只好打岔:太子殿下的玉带钩,又是怎么掉在亭子里的?
今儿早上去明光殿探望母妃,她嫌这蟠螭纹的玉带钩不好看,非要扯下来。孤却觉得这纹样还是很不错的,寓意也好,便急匆匆起身告退。估摸着是当时没仔细瞧瞧,这玉带钩被母妃扯松了。后来又是正巧在净荷亭遇着了表妹,闲聊之间走动两步,倒也未在意这玉带钩竟是遗落下来了。
他这般说辞愈发滴水不漏,我就愈发怀疑。
怎么从明光殿走到净荷亭的路上没有遗落?偏偏到了净荷亭就落下了?
而且素日里不多话的人,哪里能一下子吐出这一长段话回我?怕不是早就想好的说辞吧
不过既然谈到了栗姬,我便也不好打马虎眼,立即接道:栗夫人现今被禁足,自然是心情不佳,见什么都觉得不合心意,殿下能忍让些便忍让些吧。
那是自然的,再怎么说都是孤的母妃。
奇怪,他这句话像是在提点我什么。
我心下万般疑虑,手上却仍旧慢吞吞地仔细系着,说来也是奇了,这玉带钩都掉了,革带竟然也未散落?衣袍竟也没有散开?宫人们竟也没立即察觉?
刘荣神色一滞,立马掩了过去,添了句:孤这革带上本来也有个小暗槽,能起到些许扣拢的作用,不然若是衣袍当真散开,倒是要叫宫人们看笑话了。
原来如此,我面上堆笑,听闻现今长安城的男子之间盛行佩戴玉带钩,今日一见果真如此。殿下这革带上的暗槽本就能起扣拢之效,却还是要再佩上一个玉带钩,倒也是不嫌麻烦?
妹妹说笑了,刘荣略一抬眸,玉带钩自春秋战国起便是男子身份的象征,如何能不戴?
我系好这玉带钩,退后一步欠身行礼,殿下,古语有云:君子无故,玉不去身。尤其是玉带钩这般贴身的物件儿,可千万不好大意。今儿是被表妹我捡了倒也罢,若是旁的小宫婢拾去,那可便不大好说了。
这有何说头?他微微笑着,侧身倾听。
玉带钩这样的贴身之物,如若不是扯了腰间的革带,怕是不大会掉落。要是哪个婢子觉着这玉成色好就顺手捡去,清查后宫之时又被搜了出来,那该如何解释?知道的人自然相信是巧合,不知道的还以为后宫出了什么私相授受的事儿。更莫说这玉带钩背面刻了您的名儿,也是能当信物使的。若是被旁的有心人刻意藏起来,待到哪一日栽赃陷害些事情到您头上,可也是大麻烦了!
刘荣俯身凑近我的耳边,尖削的下巴正好碰到了我鬓边的碎发,阿娇说得正是,孤记下了,日后定当不会乱丢这些贴身的物件儿。不过这般说来他顿了顿,喉结上下浮动,你同二公子打闹之间怎么便能扯到腰间的革带呢?
我心下大惊,连忙退后一步俯身告罪,素日同哥哥玩闹,确实没有顾着礼节,殿下教训的是!
刘荣一把扶起我,微微弯下身子凑在我脖颈边轻言:阿娇,你同陈蟜一向兄妹和睦,这孤也是知道的。只是他其实心中还有些别的情愫,你岂是不知?
我面色苍白,缓了片刻才断断续续地说:都还是孩子,哪有什么别的情愫?再者,我们可是嫡亲的
你还是孩子,他可不是。阿娇,孤提醒你一句,不要同二公子走得太近。
那是我亲哥哥!我作势就要挣脱他的手。
他却越揽越紧,阿娇,孤是真心为你好。陈蟜的性子大家都清楚,一向是不守任何礼节的,改日他要是一个冲动做出些什么逾矩的事儿,你该当如何自处?
该当如何自处
难不成二哥对我有男女之情?
不,不可能,我们可是嫡亲的兄妹啊
我深深吸了口气,胡乱应道:多谢太子殿下提点,阿娇记下了。
刘荣终于放开了我的臂弯,记下便好。
那阿娇便先告退了。我这正转身准备离开。
他又忽然叫住我,阿娇,你可读过《庄子》?
我回身行礼,垂首应道:皇外祖母素来偏好道家学说,阿娇在她那儿听过几句。
唔,《庄子》里头有一篇就是讲这玉带钩的,你可还记得?
我凝眸略想了一阵儿,您说的是——窃钩者诛,窃国者诸侯?
嗯,就是这句!刘荣神色淡淡,嘴角仍旧挂了一抹微笑,阿娇可懂,这话是何意思?
我慢吞吞地回道:那些偷了玉带钩的人要受到惩罚处死,而盗窃一个国家的人却做了诸侯。
庄子写这一篇文章,意在何为?
‘窃钩者诛,窃国者诸侯’后面还有一句‘诸侯之门而仁义存焉’,意思是诸侯之家有仁义之名,那不就是剽窃来的仁义圣知吗?庄子此言是在说——圣人不死,大盗不止。
作何解释?
在权利的最顶层,普通的法令制裁和道德约束早已失效,取而代之的是优胜劣汰、弱肉强食。得势者,有一百种方法证明自己是正义的;失势者,有一百种方法受人摆布。
表妹这哪里是只看过一两句,分明是细细研究过嘛。他轻笑片刻,眉宇仍旧是一副温和的模样。
在殿下跟前卖弄,还请恕罪。
无妨,阿娇说的极好,比窦太傅解说得还要到位。刘荣悄悄瞥了一眼窦婴,见他还在和周亚夫争执,方放下心来。
我见他今日总是话里有话,便也不想再待下去,连忙行礼告退。
回去的路上,甘棠一直歪着脑袋苦思冥想,主儿,太子殿下今日说什么庄子,什么玉带钩的,究竟是何意思?
我深深吐了一口气,他是在提醒我,不要做那窃国者!
窃窃国甘棠差点被呛住。
哼,今日这玉带钩分明就是故意落在那儿的。
这位皇太子,好像没有我想象中那般平庸啊。
不过究竟谁能站上皇权的顶端,这就难说了,咱们走着瞧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