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完饭之后，我作势要扶着老秦去沙发上坐着。
老秦的手一把抬高，嘴巴里念叨着：扶什么扶啊，你老子我还没老呢，哪里需要人扶啊。
边说着他就跟个指挥官似的指挥我去厨房把吃剩下的碗筷给洗了。
有时候我觉得，老秦就是个嘴硬了吧唧的死鸭子，明明腿断了，还非要在我面前逞强，就好似他但凡在我面前没一丁点面子就要了他的命一样。
我不知道全天下的爸爸是不是都和老秦一个德行儿，但是我发现，宋野他爸也有这样的嫌疑。
我别扭不过老秦，只得捏着鼻子去厨房刷碗。
刷碗的时候，我就听见客厅传来的电视节目的声音，是李咏主持的《非常6+1》，我还能听见伴随着节目播出，李咏请出锤子砸金蛋的奏乐声。
碗洗到最后，老秦扬声让我在冰箱里把卤鸭脖给他拿出来，捎带再拿一罐啤酒给他，我说你少喝点，腿不是还没好呢么。
老秦没说话，最后就就着我给他端的绿茶吃卤鸭脖和猪耳朵。
卤货里，我最爱吃的是卤鸭舌头，那时候的鸭舌头也没多贵，十块钱就能买上一大袋，每次我奶去卤水店里，都会给我买卤鸭舌，给老秦买卤鸭脖和猪耳朵。
我是不爱吃猪耳朵和鸭脖的，一来鸭脖啃起来塞牙缝，二来脖子么，全是淋巴，吃起来对身体不好。
但是呢，老秦最爱卤鸭脖，配上冰镇的啤酒和油炸过的花生米，他能空口吃一整个晚上。
我还是最爱我的卤鸭舌头，脆嘣嘣的鸭舌头，麻麻辣辣的，用嘴巴轻轻一抿，味儿就在嘴巴里化开了。
记得小时候，老秦抱着我上桌吃饭，大夏天里，他背对着电风扇，穿着光膀子的工字背心，岔开腿坐在凳子上，面前摆一个小酒杯，再来二两酒，一叠下酒菜，那叫一个美滋滋。
那时候我小的很，坐在他腿上被他抱着，啥也不懂，老秦就拿着筷子蘸点白酒，往我嘴巴里送。
我哪懂啊，我以为是什么好东西呢，嘴巴一抿，一回味，冲天的辣味从舌头尖冒到脑门心，没一秒钟，还被抱在怀里的我“哇”的一下就哭了出来。
辣死我了。
看见我脸皱的跟包子似的，老秦反倒是开怀大笑了起来，他的笑声惹来了我妈，我妈一看，就骂他说他神经病兮兮的，还给小孩儿喝酒，小心以后你姑娘长成了个酒鬼。
你不懂，老秦往我嘴巴里塞了块猪头肉，对我妈说：这酒量啊要从小练，不然以后到酒桌上让人给欺负去了。
尽听你在这儿放屁，我妈扭着腰进了厨房接着做饭去了，留我和老秦坐在桌子上，我看见盘子里的卤味就要伸手去拿，老秦按住我胳膊，给我挑了块猪头肉塞进嘴巴里。
我捧着肉啃得满嘴流油，刚刚那沾着筷子的酒味儿，早就被我抛到了脑后。
其实等长大了，我发现自己的酒量也没有怎么遗传到老秦，我还是那个一瓶啤酒下去就倒的昏天地暗不知今夕是何夕的菜鸡，但是为了工作，我不得不捏着鼻子端起桌子上的酒杯往嘴巴里灌，灌完后没多久，就再接着冲去厕所对着马桶疯狂的呕吐。
那时候我就想，如果小时候老秦多灌我点酒，也许我就不会有如今的这般狼狈了。
再说回老秦断腿这事儿，他坐在沙发边的老爷椅里，一条腿拿着小板凳架着，我坐在他边上，单手撑着下巴，戳了戳他那条因公负伤的断腿上的石膏，问他：疼吗？
不疼，老秦晃了晃老爷椅，手搭在肚子上，跟午后趴在台阶上要晒太阳的野猫似的，说：这点伤和以前在部队里的比，算不得啥。
我从茶几上摸出支水彩笔，就着他那硬邦邦的石膏开始了我的创作。我边画边说，谁要你逞能啊，你都多大岁数了还去追小偷。
老秦被我这老气横秋的语气给逗笑了，他曲起食指在我的脑门上敲了一记，说：小屁孩儿，装什么大人样，大人的事儿你懂什么。
我怎么就不懂了！我气鼓鼓的说，你这次是摔断了腿，下次要是被人拿刀给捅了可怎么办！
嗨，我心里头有数，老秦冲着我挥了挥手，说：你爹我又不是个愣头青，什么事儿还不掂量掂量着点么。
你要是真掂量着点，你这腿也不会给摔了，我毫不客气的戳破他的话，说：这小偷是你能抓的么，你们支队不有的是刚警校里毕业的年轻小伙子么，遇到小偷他们怎么不往前冲，非要你个老同志上。
这不是扯屁呢么，老秦他都多大岁数了，再熬个十来年就能退休了都。
你懂什么，老秦手里拿着把蒲扇，坐在摇椅里说：这抓小偷还分什么年纪大小，这看见了不就得往前冲啊，哪儿会想年轻啊老啊的。
你就是觉得自己当英雄当惯了吧！我在老秦的石膏腿上画了个机器猫，觉得又不够，于是在边上画了个米老鼠，说：过年的时候，有人来局里给你送锦旗，人家叫你大英雄，你还真以为自己是内裤外穿的superman了。
要我看，老秦他这是当别人嘴巴里的英雄当惯了，总觉得自己有保卫全人类的职责。
他是当警.察，又不是给全人类当保姆，再说了他还没superman的超能力。
臭丫头，老秦拧了把我的腮帮子，说：怎么说你爸呢，没大没小的。
我就说实话，我一本正经的对老秦说，爸，你就爱惜自个点儿，别有事儿没事儿的逞英雄，咱们活的是现实世界，又不是漫威电影。
2008年，钢铁侠正式登陆各大院线，此前从未接触过漫威电影的我，第一次有了上头的感觉。
谁不喜欢吊儿郎当又满身机械盔甲的钢铁侠啊，特别是他还拥有着拯救全人类的能力。
可惜，在电影里，小罗伯特唐尼扮演的钢铁侠有随叫随到的钢铁盔甲，但是老秦有啥呢，一条断腿么，还是这不再年轻的身子骨。
我总算明白曾经我妈曾经那些夜不能寐提心吊胆的日子了。
干警.察这一行，那真的是把命拴在裤腰带上。
老秦怕是被我气笑了，他顺着我的话，安抚我说：好啦好啦，知道了，下次遇到这事儿，我躲远点总行了吧。
我觉得他就是在哄我。
虽然只有十三岁，但是我已经渐渐地摸索出，老秦的话里，哪句是真哪句是假。
比如这句。
他哪里会惜命呢，他惜的，向来是别人的命，仿佛那才是他存在的意义。
我想，哪怕是时光倒流，时间倒退，那时候的老秦，也会义无反顾的掉头去追那个小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