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久，老太太才悠悠转醒，她睁开迷蒙的眼睛,无神地看着握住自己枯槁右手的主人，呢喃：“怜怜……”
方依依一愣，担心地看着老太太，低声说：“老太太，您感觉怎么样？”
听到方依依的声音，老太太才回神，她定眼看着仍旧面无表情，但眼里却透露出淡淡担忧的方依依，枯槁的手握紧方依依细嫩的手，虚弱道：“我刚刚做梦，梦见怜怜了，她浑身是血朝我哭……”
方依依怔愣，把老太太的手轻轻贴近自己的脸，安慰道：“只是做梦。”
老太太转头看向床顶，“对……只是个梦，会好好的……”
喂老太太喝完药，老太太精神不济，又昏睡了过去，方依依掖了掖被角，确定老太太熟睡后，才慢慢退出了房间。
屋外那个京城来的姜统领就在门前候着，方依依看着眼前的男人，高大的身姿站的笔直，右手紧紧放在腰间的佩剑上，贴身的轻铠显得身上的线条流畅又有力量。
姜城看见方依依站在他身前，有些恭敬地底下头。
“你应该恭敬的是里面的老太太，不是我，我没那么大的威风。”方依依道。
“夫人身为老夫人的孙女，我自当要礼遇。”
方依依觑了他一眼，转身想走，顿了一下，她回过头问道：“怜怜……你知道是谁吗？”
姜城的身体一僵，斟酌着该怎么出口，方依依看他的反应，回过头，眼睑微阖，过道的阴影遮住半截貌美的脸庞，看不清表情，低声：“如果老太太问起来，你就说不清楚吧。”
姜城看着身姿绰约的背影，无声躬身拱手。
方家被层层保护，虽然那些亲兵都在外面，但还是给屋内的林花几分压力，她趴在堂前的桌子上，神情沉闷，今天给她的刺激也太大了。
又是被自己亲爹卖去青楼、又是抢人最后老太太还晕倒了，这一件件事情接踵而来，她那个脑袋瓜怎么也应付不来。
而且……
那个看起来很厉害的男人说要接老太太去京城……
京城啊！好远，那是她们乡野村姑这辈子都不敢想的远方。
依依也会去吗？肯定会去的吧，毕竟依依是老太太孙女自然是要跟着一起去的。而且，京城是皇城，那么繁华，谁不想去呢？
林花有些失落。
可能过不久，她就再也见不到老太太和依依了。
虽然，她爹现在也被县令大人捉去大牢里了，她再也不用担心，她爹什么时候又会把她卖掉，以后她的生活也会平静吧……但是，还是有点难过啊。
林花抿着嘴，用袖子擦了擦眼角的泪花。
“你很无聊？”
背后响起熟悉的声音。
林花惊喜起身：“依依？老太太怎么样？好点了吗？”
方依依提着水壶，给自己倒了杯水，坐到林花对面：“喝了药，又睡着了，老太太身体不好，现在受了刺激，也正常，缓几天应该就好了。”
林花安心：“没事就好。”
复而又失落起来：“依依……”
“嗯？”方依依喝了口水，看向低头失落的林花，琉璃般清亮的黑色眼底古井无波。
“你们会去京城吗？”
“这得看老太太，老太太去哪儿，我就去哪。”
“……这样啊！”意料之中的答案。
方依依看着周身低沉的林花，不用想都知道她在想些什么：“你不喜欢京城？”
林花不好意思：“不是啦，不过以后你们去京城后，我们大概就见不到了……”复而振作起来，“不过以后你们去京城就是去享福的啦，就不用在这乡野之地那么辛苦了。”
方依依有些好笑，摸摸她的头，什么都不说，拉着林花进了厨房。
家里来了那么多人，即便现在天色还早，但晚饭总该忙活起来了。
*
老太太再次醒来，已经是深夜时分。
屋内全是女性，姜城不好再待着，便站在大门口前守夜，方依依再次进老太太房间的时候，发现老太太已经不在房间里了，方依依了然地去了旁边的耳房。
果然，小小的耳房里烟雾缭绕，老太太正跪在蒲团上念念有词，她面前的桌子上放着一排排满满的牌位，牌位旁边还有一个瓷白的小罐子。
这间房间是老太太的私人领地，平日里都是老太太在打理，方依依鲜少会进入这间房间，满打满算近十年来，她进来的次数也不过是区区五指。
老太太见她进来，招招手，让她过去跪下。
方依依乖乖照做。
跪拜这些牌位，第一次是老太太决定收她当孙女的时候，第二次是她大婚的时候。
方依依直直磕了三个响头，眼前笼罩着的烟雾，随着她的动作翩然散开。
这是第三次，她想。
跪拜完后，方依依站起来，走到老太太身后候着。
“林花睡了吗？”老太太捻着一窜佛珠，看着眼前的牌位，神色悠远。
“她现在估计也睡不着，我去叫她起来？”方依依想了想。
“去吧。”
林花躺在床上，果真没有睡着，今天遇到的事情太多，现在杂思又重，根本睡不着。
林花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连方依依进来都没发现，直到方依依推了一下林花，林花才惊吓起来。
皎洁的月光透过窗照在到站在床前的身影上，形似鬼魅。
林花被这样子的方依依吓得心都要蹦出来了，她紧紧捂住自己想要惊叫出来得嘴，生怕吵到休息得老太太。
她低声惊呼：“依依！你走路没有声音的啊？我快被你吓死了。”
方依依：“我叫你很多遍了。”
说着拉起林花的手，往外走：“老太太醒了，她叫你过去。”
“哦哦。”想不通老太太这个时候叫她是为了什么，但林花还是乖乖跟了过去。
林花来到耳房内有些踌躇不安，这是她第一次进来这个房间，虽然知道老太太每天饭后便会进来这里烧香念经，但她没想到里面居然是这样子的啊，没有观音菩萨之类的神像，倒有很多她在村里祠堂里看见过的牌位。
老太太和方依依都不再出声，林花有点不自在。
良久，老太太的苍老的声音才悠悠响起，里面带着几分怅然。
“这些牌位上刻着的是我方家三十余口人的名字……”
林花不识字，看着眼前的牌位懵懵懂懂。
老太太上前珍惜地摸着其中一个牌位，声音沙哑：“都是我这个老太婆来到这里之后，一个一个名字刻上去的。”
“那老太太怎么会从京城来到这里呢？”林花不解。
老太太看着林花，问：“你想知道吗？”
或许是老太太神情太过悲伤，林花犹豫了一下，看了看安安静静靠在墙边看不清神色的方依依，点点头。
“这还得从当初先皇还未退位时说起……”
老太太的声音伴随着慢慢上升的烟雾缓缓响起。
十几年前，先皇年老昏庸，逐渐对朝堂政务力不从心，便把重心放到了美色享受上面，将许多政务分散给了手下的各路朝臣。皇上不理朝务，被压得死死的各个皇子的心思逐渐活络起来。
那几年皇权斗争空前激烈。
再加上皇帝把许多政务交给臣子，为了增加自身筹码，手握重权的朝臣都被各个皇子拉拢。
当时的镇远侯府就是这样子的情况。
老夫人的相公，老镇远侯起先是一名征战沙场的一名大将，屡立奇功，手中的兵权和在军中的威望都远远过大，正所谓功高震主，先皇一直堤防着老将军，最后，老将军为保家族以年老为原因回京辞官并且交还了所有兵权。
先皇一高兴，便给老将军赐了镇远侯这个封号，享尽礼遇。直到老将军死后，长房沿袭镇远侯职位，虽不再前线领兵打仗，但仍是负责军方事宜。
也因着老镇远侯的关系在军中颇受尊敬。
所以，便有不少皇子想拉拢镇远侯。
其中皇权争夺的最有优势的七皇子也想将镇远侯收入麾下，但镇远侯是个妥妥的保皇派，自然是全心全力支持当时的空有名头但外戚家族并不深厚的太子。
为了铲除太子羽翼，七皇子的母妃——容妃便联合自己娘家外戚陷害镇远侯利用军中职务之便，私通外敌企图造反，皇帝年老对这种事情最是敏感，又有容妃在一旁吹着枕边风，皇帝便勃然大怒，便不顾朝臣劝阻将镇远侯府的男丁全都斩首，老幼妇孺发配边疆。
女子发配边疆，多的是没有到目的地便被着折磨死在了半路上的例子。
镇远侯府的妇孺也不例外，老太太就眼睁睁地看着一个个血亲后辈在自己眼前倒下。
沉沉赤色溅刑街，漫漫黄沙遮白骨。
想她方家世代忠良，到了最后却落得尸骨无存的下场，老太太悲怆欲绝。
直到后来押送军队遇上马匪的时候，只剩下了老太太和长房媳妇。
她们趁乱逃了出来，辗转流离之下，老太太来到了林家庄，而长房媳妇却在流浪途中含恨而终。
最终就只剩下老夫人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