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清源差点从凳子上一头栽下去。如此丢脸的一幕居然被当事人撞见，简直想死的心都有了。
他强抑住内心的羞耻感，合上本子端正坐姿，装作刚才什么事都没发生。老板娘还在无声地嘲笑他的糗态，让他连回头看个究竟的勇气都鼓不起来。
见林清源已经进入假死模式，老板娘遗憾地放弃了继续恶作剧的打算，转而朝等在吧台前的医生打了个招呼。
“许医生来了呀？感觉好久没见到你了。”
“嗯，难得今天准时下班就约几个朋友来喝上几杯，顺便把之前借的书还给你。”
他说着将手里的书递给老板娘，两人互相客套了几句。做贼心虚的林清源没好意思直视他俩，正作势要走时，眼睛却不由自主地瞄向医生放在吧台上的那摞书。
嗯，都是些杂志？这两本看上去还挺眼熟……
林清源眯起眼睛仔细一瞧，当场石化：这他.妈不就是前两期的文刊《青原》吗！
他总算明白老板娘刚才为何笑得如此奸诈了。
“不客气，像这种杂志我店里多得是。”老板娘无视了林清源的尴尬，继续公开处刑，“我有个朋友爱在这种地方浪费钱，订了杂志每次只翻一遍就扔在角落里，日积月累地攒了一大堆，家里放不下都塞到我家仓库里了。”
她歪着脑袋，装出很无奈的样子。
“我是无所谓，放就让她放呗。不过没看出来医生你也会对这类小说感兴趣？”
老板娘的确很擅长捉弄人，饶是林清源再想溜，听到她的话后也忍不住想先看看医生的回答。他最近特别浮躁，既急着想听到些来自读者的肯定，又怕对方把自己的作品贬得一无是处。尤其在许医生面前，这种挠心挠肺的感觉更放大了一倍。
“说来惭愧。”医生露出了一个略带歉意的微笑，“我平时工作忙，能静下心来读书的时间不多，你推荐的那些小说我只来得读了几篇。”
“可惜了……那你读的那几篇里有没有哪个作家是你比较中意的呀？”
这女人！
已经走出两米远的林清源再次被老板娘的话语绊住了。他小心地回过身，看见老板娘刚好抽出一本杂志指着封面对医生说：“比如这期，有篇小说是讲食物下毒不晓得你看了没？”
“食物下毒？好像有印象。”
医生的表情看上去确实在努力思考，老板娘满眼期盼地望着他，丝毫不顾及林清源这个作者本人就在现场。
“我想起来了，是那个熊猫写的。”医生缓缓回忆道，“作者的名字记不清了，只记得那期杂志还登了他的照片，是个戴着玩偶脑袋的傻——戴着玩偶脑袋的年轻人。”
“哈哈哈对对对就是他，那篇小说你看了么，写得怎么样？”
林清源的脸色已经由青转黑：老板娘这招太缺德了，竟然专门挑了本愚人节特刊借给医生看！当时出版社说请各位作者附一张自己认为最好笑的肖像照片来与读者互动，万万没想到其他作者都很矜持地扮个鬼脸敷衍了事，只有他这个老实人寄了自己戴熊猫头套的憨照。
那期杂志上林茉莉的照片果不其然被登在最显眼处，连他姐姐都一边嘲笑他的愚蠢，一边把那页杂志剪下来裱好挂在墙上。
人生还有比现在更尴尬的时刻吗？林清源差点就想掩面逃走，但他旋即反应过来——那张照片里的他涂着两个熊猫眼圈，怕是连亲妈看了都认不出来。蠢是蠢一点，但至少现在不会被人识破身份。
他朝远处的三条摆摆手，示意他们继续吃饭别管自己，随后厚着脸皮回到了吧台前。老板娘看热闹不嫌事大，边跟医生说话边让人给林清源拿了杯啤酒来。她眼中的八卦之火现在烧得正旺，巴不得这两个男人挨着坐在她面前。
“这篇小说我刚好读过，不过有一点你说得不准确——小说女主角在做菜时加的那些料根本称不上有毒，只是劣质食材，不至于危及健康。”
“我不是问这个。”老板娘匆忙打断了他，她可不想让医生继续说出什么打击林清源自信的话，毕竟他最近已经够消沉了。
“哦……你是问我他写得好不好看？”
许医生推了推眼镜，从老板娘手里接过杂志，翻到印着熊猫照片的那一页摊在桌上。照片里是几年前的林清源，应朋友之请参加他孩子的生日聚会，为了逗小孩玩就戴了那个熊猫头套。
熊猫的手里捧着块蛋糕，笑得十分灿烂。
“熊猫君写的《巫女的厨房》是部连载小说，你借给我的杂志里只有前两章。不过后来我在医院的图书馆里碰巧发现了后面几期杂志，于是就接着往下读了。”
“你居然还追连载。”
红姐一脸的不可置信，趁医生低头看杂志时她向林清源使了个眼色，用口型说道：有戏。
林清源今晚被老板娘折腾得够呛，但听说许医生不仅读过他的小说还主动去找续章看，心底里那点微弱的火星“嘭”地燃成了一朵小火苗，让他同时感到不安与期待。
“我先确认一下，小说里理绘从一开始就知道丈夫出轨的事对吧？”医生问了一句。
老板娘瞥了一眼林清源，后者微微点头，于是她果断回答道：“对，一开始就知道！”
“那就没错，所以从小说开始理绘就计划着报复她的丈夫。她处心积虑搜集那些可能会对人体有害但又不会立刻见效的食材来做菜，幻想着她的丈夫某天突然一命呜呼。可惜这位夫人并没有那么狠的心肠，所以找来的食材对身体造不成什么损伤，和朝锅里吐口水基本没两样。”
“喂喂，好歹读者群体里也有很多主妇，写得太凶残万一把人家教坏了怎么办。你就说他写的故事究竟好不好看嘛。”
老板娘没料到许医生认真读了那篇小说，她本人对文学作品提不起兴趣，眼下只关心许医生对林清源的看法。
“我要说的正是这点——理绘太太为了报复她的丈夫已经准备了好几个月，但她的手段始终只停留在用不新鲜的鸡肉做便当或者拿来历不明的午餐肉夹面包上，根本成不了事。最后她打算用发过芽的土豆煮咖喱，固然有进步，但结果还是不了了之。”
许医生的手缓缓翻动着书页，让林清源联想起那双手握住手术刀的样子。他其实不知道许医生具体从事何种工作，但此君的手修长又灵巧，自然而然地唤醒了他心里某个朦胧的影像。
“太拖沓了。”医生评价道。
手术刀毫不留情地切了下去。
“有许多手段都能让理绘太太解脱，合法的、不合法的，只要有心就不愁找不到办法。但小说里的她只是反复用这种自欺欺人的恶作剧安慰自己，根本谈不上‘报复’。她的丈夫牧野也因此得以继续逍遥在外。”
作家用眼角的余光瞥见医生在摇头。
“理绘太太很能忍，这也使小说读起来显得拖沓。有些话由我来说并不合适，但其实有更多的办法，更好的办法……”
他的声音逐渐低不可闻，好像手术刀已经切入皮肤，划开了一道口子。林清源用力握住酒杯的把柄，握得手指骨节都有些泛白。
“那你就错了。”老板娘直截了当地反驳道，“陷在烂摊子里的人看到的东西，跟你这种局外人看到的本来就不同。像理绘这样的人被困在家里太久，她的生活早被洗衣做饭扫地洗碗占得满满当当，就算让她走出家门也没有多少可去的地方。跟朋友的联系一年比一年少，想找工作又发现自己跟外界脱节太久，所谓的解脱无非是从一个坑跳到另一个坑，哪里又真地解脱了。”
她抽出一根烟含在嘴里，点燃后深吸了一口，再次转向医生：“许医生，你还没结婚吧？”
医生显得有些诧异，沉默片刻后给出了否定的回答。
“那万一以后结婚了，可要疼爱老婆哦。”老板娘很快换回了平时那副笑脸，医生则礼貌地皱皱眉头。
“用‘万一’这个词来形容未免也太刻薄了。”
“也对，像你这样的没准哪天突然就找到了。”老板娘笑眯眯地朝林清源吐了个眼圈，“你怎么看？”
林清源对她的突袭早有心理准备，淡定地朝两人举杯笑笑不说话。他没开口，医生却主动搭话了。
“好巧，原来是你。”
林清源差点一口啤酒喷出去。
完了完了，这医生怎么光看那张几年前的搞笑照片就能认出自己的？那刚才人家在讨论他作品时他还厚着脸皮全程旁听，现在岂不丢脸至死？
“瞧，我们两个的照片刚好摆在一起。”
林清源还在疯狂思考如何救场，却见医生指了指吧台后面那堵墙：原来墙壁上挂着许多熟客在这家酒馆里的留影，其中两个相框里各有他俩出镜。
巧得很，这两张照片就被某位万恶之源故意摆在了一起。
“真的哎，以前怎么都没碰到你。”林清源脑子转得飞快，瞬间切换到了无辜路人模式。
“常来这家店，总能碰见的。”医生说着向他伸出手，“幸会，我叫许时维。”
“啊，我叫林清源，请多关照！”
两人握了握手，这便是他们的第一次见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