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云君做了一场很长的梦。
他梦见金雪岭鎏金的雪山，梦见林间小屋外“嘎嘎”叫着的寒鸦，梦见许许多多小时候的事，也梦见了逍遥山和天枢。
与以往不同的是，他没有感到害怕或是难过，这一次他像个旁观者，平静地看着旧事里的人，像是在与之道别。
这场道别持续了很久很久，直到最后，他开始下坠，眼前的景象混乱起来。
不断下坠，最终，他跌入一片绿色的湖水中，眼前只剩一片绿。
他再次落进了树灵的幻境当中。
碧云君落地以后，意识变得清晰了一些。树灵猛扑上来，大笑着抱住他：“哈哈哈，你还是没逃出我的手掌心！”
碧云君像是刚睡醒一样，茫然地看着她：“你怎么又把我拉到这里来了。”
“拉？哈哈，你已经是我的一部分啦！你的精神在这里陪我，□□就放在我的树冠里，等到我将你也吸收，你彻底成为我的肥料，想跑也跑不掉啦！”
碧云君还没有完全清醒过来，他皱着眉想了一会儿，说：“大阵启动了？”
“哈？你还不知道？真可惜，那么壮观的景象，你们凡人这辈子也见不到几次吧！”树灵绕着碧云君蹦跶着：“不过呢你要是非想看，我倒可以给你看看。”
树灵用手比划了一下，他们面前凭空出现了一个圈，像是一个能窥见外面世界的洞。
碧云君向外观瞧，看见山竭海死在树下，血液在广场上勾勒出阵图；看见广场上和道路上哀鸿遍野，满是被吸走了灵魂的尸体；看到天枢倒在大殿外浑身是血难辨生死，凌萧和白真惊慌失措地围在他身边。
不知为什么，他心里还是十分平静，仿佛这些全都是假的，连一丝的悲愤都提不起来。
碧云君默默看完了，对树灵说：“你杀了这么多人，已经成魔了，该悬崖勒马。”
树灵狂笑：“哈哈哈，勒你个头！要怪就怪你爹吧，要不是他欺骗我，我也不至于走到今天这一步！”
碧云君平静地等她笑完，摇摇头说：“就算没有他，你也会走到这一步。为什么骗我们？”
“骗你？哦，你说让我不再压制‘永夜’？我只说试试，可没说能做到啊！”树灵说：“你不会连这都不知道吧？我们之间的契约条件就是压制那个诅咒，就算你自己想反悔，也是没用的——除非，你死！”
树灵拽住碧云君，向他呲了一下牙：“顺便告诉你，你那小情人也中了这个咒——可惜还是被揍扁了——等你一死，诅咒的反噬马上能要了他的命！”她似乎已经陷入疯狂，瞪着碧云君却叫出了别人的名字：“谢淞，你的好兄弟把你给卖了，你的小情人马上要死了，要是连这样你都要强装镇定——那就看着我如何一点点将你吸收吧！”
眼前的圆洞内景物变换，碧云君很快看到自己的肉身正卧在树冠内几条粗壮枝干上，两臂软软的向下垂着，脸上毫无表情。
树灵狂笑起来，几条粗藤蔓向他的肉身卷去，一点点彻底覆盖住他，碧云君终于稍微有一点动容。
但还没等他说什么，树灵的狂笑突然急转弯，变成了一声凄厉的惨叫。
他回头，看见那矮小的树灵仿佛被什么捆住了，缩成小小的一团，周身泛起一条条诡异的电光。
“啊！啊啊！不可能……啊！这阵有问题……可恶！”
她不住尖叫着，奋力挣扎，但还是被越捆越小，最终四分五裂，化成了四五点亮光。这些光点在空中悬停了片刻，接着好像同时找到了目标，唰唰地飞进了碧云君的体内。
树灵的宫殿回归寂静，碧云君四下环顾，再也找不到树灵的影子。绿雾更浓了，这里只剩下他一个人。
碧云君心念一动，眼前的宫殿便消失了，他重新回归到肉身当中。
他的肉身正被那些藤蔓包裹着，一圈一圈包成了茧。
在这黑暗的茧子里，碧云君却没有感到害怕，反而被一种舒适的感觉萦绕着。他感到小臂处微微发痒，是种新生的痒，像是断骨在一点点长好。
过了不久，他挣开茧子跳下树，再低头看看自己的身体，两条手臂活动自如，连前两天被碎瓷片划伤的脚都复原了，身体轻盈得好像能飘起来，周身上下从没有像这样舒畅过。
这时候他本该喜悦，但心里却依然只是平静，像是被一种自远古而来的水流包裹着，眼前一时的悲欢全都变得不值一提。
他只是低头试了两下，便垂下手臂，看向来人。
孤越金衣衫不整，身上沾了不少血，神情有些疲惫，却显得很愉快。
他来到碧云君面前：“手不疼了？”
“不疼了。”
孤越金满意地笑了一声，在他身边席地而坐，背靠着古木休息。
碧云君问：“你一开始就是这么打算的？”
“当然。以为为师真舍得拿你换？”
“我猜到你不会置我于死地……但我没想到你连神迹都能骗过。”碧云君抬起头，看着依然不断从远方向树冠的方向汇聚的紫色星星：“值得吗？”
“这个不用你操心。”
碧云君又问：“他怎么样了？”
“留了一口气，你能治好。”孤越金叹了口气：“他也染上那个咒了……我真是没辙。幸好有你。”
“你们真的很像。”
“这都无所谓了。一切都会过去。”
“我不能离开北地了，是吗？”
“你现在是树木，当然不能离根系太远。但我保证你能过上想要的生活。”孤越金伸了个懒腰，把手枕在脑后，望着漫天的星星：“等你医好他，咱们再抹去他的记忆。你们还是可以成亲，你可以把你以前的徒弟接过来，甚至可以接任我的位子——这本来就是我的打算。”
碧云君抿抿嘴，半天没说话，从怀中拿出那把金色短刀。
孤越金忍不住将目光投了过来。
他拿着那把精致的金刀，端详了片刻，说：“我父亲是个什么样的人？他若是看见你现在的所作所为，会怎么说？”
孤越金皱眉，沉吟了片刻，才说：“他也是为了重要之物可以不惜一切的人。他会支持我。”
“那你知道他眼里最重要的是什么吗？”
孤越金没有回答，只是盯着他，在等着他继续说。
“他宁愿与这棵不讲理的神树定契，宁愿为你抛弃自由，并不是因为你比自由还要重要。他只是对你有愧，无愧于心才是真正的自由。”碧云君顿了一下，说：“我以前总觉得，只要保全自己和重要的人，其他的一切都可以忍受、可以自愈……这是他教我的唯一一件事——”
“比生命和自由都更重要的，是保全自己的心。”
他说着，缓缓拔出了那把金色短刀。